“诸位将军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本该饮筵洗风尘,然大事未定权且辛苦些,待都护府一切事宜落定,本侯定与诸位将军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为明公效力,何谈辛苦?”
“主公未免太过客气,您将我等从微末中提拔而上,知遇厚待之恩便是付出性命也难以回报,又何况是辛劳?”
“近日之事臣等皆有耳闻,依末将看来,主公还是太过心善,手掌斧钺岂容宵小作祟?豪族识相可酌情放过,可要是胆敢对我朝政指手画脚,那就砍去他们的手脚,斩下他们的头颅!”
“臧将军所言有理!末将也觉得什么世代公卿都是个屁,说实话我张燕早就想劈了这帮蛀虫,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这就召集黑山军断了这帮世族的传承!”
晋阳,并州刺史府衙。
宽大敞亮的厅堂之中,王耀正坐于主位之上,他看着风尘仆仆却满是坚毅之色的八位将校,眸中尽是欣慰与赞赏。
在这乱世武人要远比文人可靠,不管那些谋臣智士再怎么表达忠诚,可在这种时候,他王耀能依靠的还是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军队。不过还好,只要军队在手,就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他前进。
“诸位将军的心意我已知晓,此次本侯也动了铲除旧有世族的心思。不过事关重大,为保证大局稳定不可操之过急,召诸位前来,也就是……”
正要开始谈事,王耀却忽得听闻府外人声鼎沸,阵阵呐喊突破了层层院落的阻隔,硬生生传入厅堂中来。
王耀闻声眉头微皱,刚要召来侍从问话,却突得听清了那呐喊,一时整个人都有些微微怔神,眸眼也布满了笑意。
“誓死追随义公将军!”
“铲除门阀,荡平豪强!”
“义公万岁,北域都护府万岁!!”
“誓死追随义……”
就连王耀都听清了府外的呼喊,一众感官更为敏锐的军中悍将则更是如此。八位将校面面相觑,旋即齐齐躬身抱拳、情真意切道:“恭喜主家,尽掌天下民心!众望所归,焉有事敗之理?”
“哈哈,是也是也!”
“诸君且随我来!”
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被民众所拥戴,可在此刻王耀心中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段日子他因为表态支持毛玠的选官新制,似沮授审配、田丰荀彧一类就在身边的谋臣就仿佛在暗示不满一般,非但不再像以往那样热情的前来汇报进展,甚至到了有些回避自己的地步,整日就躲在职位上半步不出。自己召他们前来,荀彧和沮授竟还托病不来,这些种种再加上各地世家明里暗里的抗拒,甚至在某一瞬间还让王耀产生了自我怀疑。
自己,做错了?
可在这一刻,王耀彻底醒悟了,沮授审配田丰荀彧没有错,地方上的门阀豪强也没有错,官府中那些世族子弟同样没有错。当然,他王耀则更没有错!
一切都只不过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既然自己从始至终走的都是心怀天下的民众路线,那与世家豪族特权阶级、与大部分出身门阀的豪杰俊士,就已经天然的站在了对立面上。
大批文臣的忽然离心叫王耀产生了孤家寡人的错觉,但错觉就只是错觉,失去豪族小群体的支持,他却得到全天下黎民百姓的绝对拥护!究竟誰才是孤家寡人究竟誰才是势单力薄,已然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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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随着脚步迈动,王耀及一众将校距离那宽大的府门愈来愈近,听到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响亮。
“开门。”
“诺!”
在六名府卒的协力操作下,并州刺史府沉重的正门缓缓开启,霎时震耳欲聋的声浪席卷而来,那正是来自民间的热情。
“义公将军万岁!义公将军万岁!”
“铲除门阀,荡平豪族!!”
“……”
“镇北将军驾到,速速退后!”
为防止激动的民众冲撞到主家,侍卫长王虎赶忙带头挺出,百余披挂重甲腰别钢刀的魁梧近卫亦是紧随王虎鱼贯而出。
这群个体勇武皆可比肩军中屯将的精悍之士手按刀柄,与门外早就守卫在此的七八十名精锐府卒汇合成阵,形成了一道看似单薄却极其坚韧的警戒线。
“不必紧张,民众绝不会害我。”
“诸君,且随我同行。”
稍稍回头,望了两眼紧随左右的八名将校,王耀微微一笑。
此刻无论是张飞关羽还是臧霸曹仁,又或是张燕和三名本家将校,全都脸色涨红神情振奋,显然心中已是激动不已。
这很正常,见惯了大场面最为从容的高顺在青州,张辽也奉命前去高邑督管冀州大局。像是臧霸曹仁一直都没啥大功,又何时感受过被百姓如此拥戴?关羽张飞要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瞅那关云长脸本来就红,这一激动下更是完全红透了。张燕最为淡定,好歹昔日也是执掌百万之众的一方诸侯,不过瞧对方攥紧的拳头,想来内心也没面上这般平静。
可以理解,毕竟强权统治和被百姓真心实意的拥戴完全是两个概念,张燕激动也完全合乎情理。
想到这王耀嘴角上扬,别说张燕了,眼下难道自己就不激动么?
“义公将军来了,义公将军来了!”
瞧见大家伙竟然真的把义公给唤了出来,这已将周围街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的青壮们无不心潮澎湃。此刻他们全都陷入了疯狂,也不再顾及什么节奏什么整齐,一个个振臂各自高呼着,百无禁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义公将军,请您下令诛灭豪强!小人甘为马前卒,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义公将军,俺娘让俺来从军,家里说了当不上兵就别回去了,请您招收俺们为兵,为了您就是战死也值得啊!”
“普天之下只有太原侯为民做主为民着想,侯爷,不如您登基当皇帝吧!并幽冀青的百姓们都会支持您的。”
“说得对,不如义公您就当皇帝吧!某看誰敢不支持!”
“镇北将军,您就登基吧!”
“……”
刚刚踏出府门,王耀就被眼前景象给震到了,以至于他都没怎么听见青壮们请他趁着黄道吉日立即登基的离谱言论。
只见刺史府外宽阔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布衣青壮,密集程度就是用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无边无际,刺史府所坐落的大型街道以及左右相连的两条中型临街,此刻都已是一片人潮人海。粗略一算光是视野中这些请愿者都惊人的超过了万数,而这些只是来得早来得快的,加上后来青壮,只怕已至十万之上。
一时百感交集,王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哪开口,只得连连抬手回应示意。
瞧见此幕,万千青壮全都以为义公将军是要讲话,赶忙全都屏息凝神、用手死死捂住口嘴,不发出半点声响。
……
民众忽然齐齐闭嘴噤声,这没有打乱王耀的心绪。密密麻麻的支持者全都翘首以盼的朝自己望来,希望自己能够说些什么,这不会让王耀感到尴尬,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些都是最忠诚的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就不需要斟酌话语。面对这群最朴实的民间青壮,王耀不需要像以往面对世家俊杰那般处心积虑的去迎合拉拢,大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诸位,我刚才听见了你们的呐喊,不过本侯想说……世族,不是生来有罪,故此就没有铲除整个群体的说法。”
出乎众人预料,虽然王耀开口就提到了豪强,却没有直接煽动民众们的仇恨情绪,尽管这样是最简单高效的方式。
“没有任何一个人生来有罪,无论富贵还是清贫,无论王侯还是黎庶,每个人降临这世间时都是无罪的。”
“豪强继承祖辈家业,出生就坐拥良田万亩,虽然听起有些不公平,但实际上却是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如果他们遵守律法,以正常的手段去光耀门楣,非但不会被本侯所敌视,反而会得到我的尊重与支持。然而坏就坏在大多豪族已经沦丧掉道德,沦为了被欲望操控的奴隶。”
目有精光,王耀大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围的布衣青壮们便会自发后退让出道路,使王耀不会置身于拥挤之中。
“我说世族本无罪,但道德沦丧不择手段有罪!灵帝昏庸无道奸祟游戏朝堂,国家法令崩乱民间生存犹艰。”
“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各州各郡的名门望族本该照拂乡里、无愧于豪字,可他们究竟是如何行事的?放印子钱骗农人借贷,在其无力偿还时上演文字游戏继而夺占土地,如此卑劣行径想来诸位应该不会陌生。然而以骗取为主的手段都已经算是温和,部分土豪勾结官府直接就对贫苦豪取强夺,当真是无愧豪强二字!”
此话一出,全场共鸣!
几乎每个来自乡里世代从事耕种的青壮都遭遇过土豪的欺凌。似王耀所言之情形就是没有亲身经历,那也亲眼目睹过。提及此事,就算运气好苦主并非自己,但也足以激起他们的愤怒。
所谓物伤其类就是此意。
“关于豪族,直接铲除并不可取。因为铲除一批,照样会有新的一批。”
“要想整治豪强,就必须弄清楚他们胆敢横行乡里肆无忌惮的底气是什么,不然就是一时将他们猖獗的气焰打压下去也无济于事,因为不斩断根源,相同的问题便总会复起。”
“直接将门阀全部连根拔起全部灭杀也不现实,毕竟所谓豪强大族,本质上也就只是强大的家族罢了。”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风水轮流转,难道诸位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位居人上么?好比你们都想投入本侯麾下,要是尽忠职守奋勇当先,日后未必不能受到封赏。到那时候你们手中掌握了权势,不出意外自家也会慢慢变成大族,届时又该如何?一同铲除一同荡平么?”
一席话道出,全场顿时陷入沉默。
众青壮们面面相觑,对于王耀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该当如何回答。
同时,在如此贴近的场合中,他们也愈发感受到义公将军与其他权贵的不同点来。堂堂一方诸侯,居然如此融入民众,贴近他们这帮粗鄙之人非但毫无嫌弃,竟还与贱民一块谈论起国家大事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而王耀见无人回答,便抑扬顿挫的继续开口道:
“只要是人就有野心,就会想着光耀门楣,本侯先前也说了这没错,错就错在了手段。作为官府,无论以哪种方式哪种制度呈现,都不能打消治下正当的进取之心,所以也就不存在必须铲除豪族这种说法。因为家家都想有田有地,人人都想振兴家族,这想法并没有本质上的错误。”
“关键还是在于手段,开商队东买西卖低进高出那是本事。养畜牧制铁器、造棺木打首饰,三百六十行只要是正当行业管你怎么赚到的家产,那都是你的本事。但勾结官府?养打手豪取强夺,这种做法又与土匪何异?似这种敗类族群,自当从严整肃一个不留!”
双眼一眯,王耀冷冷道:“之所以此等敗类族群胆敢为祸乡里,一是族中养有私兵,二是在地方官府有人撑腰。”
“苦主大多都是无权无势的小农,打不过豪族又告官无门,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然而虽说世族猖獗有两点作支撑,主要却还是官府中有人。如果背后没当官的做靠山,就凭他们那点私人武装,压根就抵挡不住一地官军。”
“故此,豪强猖獗在于吏治污浊,而吏治污浊的根源又在于官员任用。整个府衙全是豪族子弟,不偏向世族难道还会秉公执法?由此可见,想整顿世族必先整改现有的选官制度。只有让更多出自贫苦的清廉才士为官才能改变现状!所以全盘改用新制的北域都护府才必须设立,无视出身的选官制度也必须落实!”
言至于此,王耀再无多言。
他环顾这万千自发而来誓死要追随他到底的青壮民众,浑身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力量。
没有再说什么,也无需再说什么,王耀朝匍匐跪地高呼万岁的布衣青壮们高高抬起臂膀旋即用力一挥,便左右牵起将校们的手、大步归回了刺史衙门中。
当日下午,无数信骑浩荡而出。
他们高高带着插满翎羽象征着挡路者死的染金顶盔,携带着写满各项制度的盖印公文,不分昼夜的冲往汉北各处。那高高扬起疯狂抽动的带刺马鞭,无不在说明骑士们的职责有多么紧要。
……
初平二年六月八日,并幽冀青四州官府纷纷发表公文将响应朝廷诏令、联合成立北域都护府,由镇北将军太原侯王耀担任大都户,统管一切军政大权。
此消息一出,顿时在整个天下范围内惊起万丈波涛。尽管早有预料,但众诸侯却没想到这天会来的如此之早。
荆州刺史刘表率先遣使祝贺,紧接着全天下诸侯无论远的近的、喜欢王耀的还是厌恶的,全都遣使献上厚礼,不惜代价只求能交好这位争霸北方的无冕之王。
北域都护府的成立影响巨大,其中受益最大者便是赚足名望的王耀,至于受害最大者则无疑便是汉室了。即便非常唾弃完全推翻汉制采用新制的狗屁都护府,皇帝刘协却也只得书写告慰信一封,没办法誰叫形式不如人啊,不管心里头再怎么恨刘协也只得对王耀勉励嘉奖,难听的话那是半句都不敢说。
而不知是王耀的特别授意还是真如信骑所言的一时疏忽,刘协忍辱负重写的告慰信竟流了出去。其中各种奉承之词实在不像个皇帝,此事也霎时间变为了各地茶余饭后的笑谈。
尽管王耀还是对汉室自称臣属,但其建立都护府从半独立的状态彻底独立,却也是所有人都能看清的事。
此情此景,众多公卿老臣全都失声哑巴了没一句斥责,外人还可以当作是董卓施压。但就连皇帝私下发出的密信都只在迎合王耀,却让全天下都忍不住笑话。
自此,本就衰弱颓唐的汉室正统一落千丈。就是提及皇帝,各诸侯都敢直呼其名讳毫不在意。所谓的帝国从此真正分崩离析,大汉从一个整体彻底沦为了名号。除却些许守旧之人,新生代再不会自称汉臣。自此,大汉已是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