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位置很关键,是中原地区防范胡賊的坚盾,也是唯一的屏障。
此地若失,域外异族便可长驱直入进犯大汉腹地,故此高柳城设立之初,便兼具着边防重城的属性。
不仅城高墙坚,其中军营亦是占地巨大,可屯兵十万之上。
今朝三方兵士开入城中驻扎,非但无有拥挤感,竟还有些空荡。
虽然刚刚经历战火摧残,高柳城却并未受到多少创伤,除了部分豪强府邸被叛军毁坏,民居及设施都完好无损。刘虞见状也是大松一口气。
门阀有权有势,他在政策上补偿一下对方很快就能恢复如初。然而平民百姓本就举步维艰,要是损毁了房子财物,只怕就很难坚持下去。
万幸叛军没有泯灭人性,没有为了裹挟民众加入就烧房毁屋。
入城前最大的担忧已然消除,刘虞心情舒畅,连带着看公孙瓒都顺眼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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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日暮,太阳已降至山峦间,在逝去前散发着最后的光与热。
在那不知是橘红还是橘黄的光芒下,天空都被浸染了颜色。此刻山峦已成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上端红亮下端漆黑,预兆着夜幕即将到来。
此际,高柳受损不大的郡守府衙已经抢修完毕。
宽敞厅堂中,一道道朴素的菜肴也都上齐,三位显贵呈品字形入座,其余文官武将都在各自归属的营落中食筵,并未参与这场最高级别的庆筵。
……
“我曾听闻,县伯在安平国时,曾经在信都城为难民讨要公道,为此还怒斥了安平王刘续的世子。”痛饮几盏酒水,公孙瓒脸庞两颊略微发红。
王耀颔首:“是有这回事。”
“好魄力!您做得好!”
又饮一杯,公孙瓒认真道:“我平生嫉恶如仇,但真论勇气,我不及县伯也。当时您响应号召募乡勇讨贼,虽父辈贵为太守,您自身却无品无级,不过白身便仗义执言,不畏惧得罪藩王……”
“这一点上我不如您。”
王耀闻言微笑,没说什么。
其实公孙瓒有些误解,虽然两人同为豪门小儿子,实际上却有嫡庶之间的本质差别。自己是幼子也是嫡出,和上面两位兄长都是同父同母,年纪小不代表不受宠爱没有地位。
而公孙瓒这小儿子却是庶出,他母亲出身低微,从而导致他不受待见,虽是贵族,但没地位更没有话语权。
自己虽然见不得权贵霸凌乡里,但如果他是庶出没有地位的,也不会强行出头给自己招来祸患。
公孙瓒误解了,把自己看成捍卫公道的急先锋,为义理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然也没有澄清的必要就是了。
“唉,当今天下,祸患皆出于世居富贵者。似安平王刘续这等贵胄何其多也?他们占据天下财富,受万民供养,国家危难不思报效,一心牟取私利,非但如此,竟还纵容子嗣霸凌贫寒!”
“县伯所制止的,不过是看得见的安平王世子。可这天下间,又有多少看不见的安平世子正在残害百姓。悲哉痛哉,这些凭借出身就肆无忌惮的狗祟……”
“真是该死啊!”
说话间,公孙瓒阴恻恻的瞟向刘虞,他有意无意的刻意提及安平王刘续,想要借此激怒曾当过汉室宗正的刘虞。
原本挽救形象的想法,在几杯酒下肚后就全部抛之脑后。
他就是看不起这些凭借血统世居高位的贵族,要看就看真本事。自己这些年为国守卫边疆,死在他手下的异族都快上万了,按大汉的规矩十倍虚报,他也是斩敌十万的大将,凭啥要被刘虞牵制?
“世居显赫却残害黎民,确实是罪该万死。”刘虞忽然发声,却跟公孙瓒想的不同,他非但没发怒还颇为认同。
“去年安平王下罪入狱,有人请我向陛下求情,但我拒绝了。”
“即便贵为汉室宗亲,霸凌乡间搜刮百姓,也是绝对不容许犯下的罪行。刘续该死,所以他被处死废国。如今安平郡的太守郡丞,也由贤良来担任。”
一席话道出,厅堂忽然平静下来。
王耀看着面不改色的刘虞,心中莫名升起敬佩之情。曾经作为宗正、作为天下宗亲的领袖,刘虞并未徇私,血脉相连者残害底层百姓,他仍会选择维护公道。
这种人值得尊敬。
没想到刘虞竟会这般回答,公孙瓒一时间沉默了。良久他忽得放下碗筷,趁着醉意质问道:“刘公,职下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您宽宏仁德,贵为幽州刺史,为什么总要跟我这样的小人物过不去?”
“噢?我跟你过不去?”
“您为什么屡屡减少军款,为何要与异族议和,又为何在背后坏我名声?”
一连串质问袭来,便是刘虞好脾气也有些生气。他忍不住攥紧双拳,怒指公孙瓒道:“那你为何又常常纵兵劫掠辽东百姓!?幽州本来就不富裕,近些年接连战事,州郡消耗一空,我哪来那么多钱粮一直供给你,难道要强征百姓吗?”
“你纵容部下掳掠平民,又与域外胡賊有什么区别?你抢走了百姓赖以为生的食粮,居然还好脸向我要军款?你真是丝毫不知晓廉耻二字!”
刘虞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大吼:“为什么要与异族议和?我倒想问问你,幽州百姓既要赋税给京都朝廷,又受到胡賊和你边军的掳掠,我要不议和一直打下去,你是想叫幽州所有百姓活活饿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和谈……”
“就是你在暗里破坏的!”
见刘虞如此大火气,公孙瓒一时也被镇住了。他酒醒一半,看着暴怒的上官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声硬怼。
刘虞奉行仁治,对异族也是如此,自己对此嗤之以鼻,不想仁治还真有成效。自己多年以暴制暴,胡賊虽畏惧但没有屈服,不时还是会来侵犯幽州。
而刘虞不过赏赐异族一些物品,然后对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诉说过往友好、畅谈美好未来,再稍稍提及中原王朝的正统地位,幽州域外的乌桓人鲜卑人居然就听话了?
再不来侵犯幽州了?
开玩笑,要真让刘虞轻松平定异族,不就显得他公孙瓒这些年很蠢?
而且异族不再为祸,他这降虏校尉自然权威大减。既为不沦为笑话,又为自身前途,他就派人把刘虞送给游牧民族的礼物全抢了,甚至异族准备臣服,派使者来商讨依附事宜,这些使者也全被公孙瓒暗中杀死,说什么也不能让刘虞立功。
这种事可谓龌鹾至极,绝不能放台面上来讲,此刻刘虞提及,他有些不安。
“刘公醉了,这是在说什么呢……”
“我没醉!”
“你敢说域外各部派来的使者不是你杀的?他们是来依附我大汉的啊!你将他们杀了,就是在杀幽州百姓!”
怒而拍案,刘虞直接将自己桌上的酒樽砸在地上。铜制酒盏咕噜噜滚动几圈,竟无半点液体洒落流出。
原来刘虞的杯里根本没酒。
“酒以粮食酿造,幽州贫困至此,我一顿都不敢吃两道荤菜,哪敢饮酒!”
平常刘虞是很和善,绝不会愤怒到这般姿态,只是今天贵客王耀在场,公孙瓒居然还一直向他发难,真是欺人太甚,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啊!
……
默然看着堂中争论,王耀一言不发,自顾自的饮酒食肉。
今天这一趟倒没来错,他彻底搞清楚了幽州的情况。这刘虞确实和善过头了,对下属太纵容。难怪最后稳胜的局面,却因怕伤到百姓畏手畏脚而丢了性命。
要是自己当幽州刺史,公孙瓒敢这样跳,现在直接就派刀斧手将他剁成肉泥。作为边军将领居然纵容部下劫掠百姓,那他和贼人又有什么分别?他这边军又在守护什么东西?
异族都被刘虞仁治搞服帖了,他居然暗中搞破坏,这直接就是叛将。
一时王耀对公孙瓒的感官直线下降,诚然乱世没好坏,但最基本的底线还是要的。当官军抢老百姓,为了私利竟破坏和谈,把商讨依附的使者杀了,让无辜民众来承担后果,妥妥的无底线。
“至于你说我背后坏你名声,你还有名声可以叫我抹黑么?”
站起身来,刘虞瞪着公孙瓒道:“背后没人坏你名声,倒是有人劝我好好治治你,我念在你为国守边多年,也就没有付诸行动,没想你竟是一条豺狼!”
此话一出,公孙瓒勃然大怒。
“啊啊啊!刘虞!你安敢辱我!!”
感到上官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他已经无法按捺住心中怒火,当即一脚踹翻身前桌案,按着腰间宝剑就站起身来。
砰噔——
厅堂大门被重重推开,听见内里争吵不休,守在外边的卫士们早就紧张起来。
现在听闻有大动静,各家亲兵当即破门而入,各自拱卫在自己主子身旁。
除了王耀的亲兵只是戒备,刘虞和公孙瓒的部下却已经是拔出长剑,遥相对峙起来,气势上誰也不输誰。
……
“将军!”
“伯爷!”
关张二兄弟还有张扬随同兵士入内,殿卫在王耀身旁。三将目光炯炯的环视全场,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无妨。”
抿了口酒水,王耀继续吃饭。
现在赵云荀攸正在营中主持犒军,其中还有曹仁于禁这两位大将,军队可谓稳如泰山。而自己身旁也有关羽张飞这对超级保镖,再加张扬,完全高枕无忧。
他安安心心的吃,形式无论变化成何种模样,都影响不到自己。
……
“如果没有本将多年痛击异族,你以为鲜卑乌桓会与你和谈?”
搞成现在这景象,公孙瓒也不愿意,但既然已经失态,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思绪至此,他索性怒喝道:“你不断削减军饷,我不掠夺民间怎么养军队?不错,使者是我杀的,那又如何?”
“异族狼子野心,你光送东西是喂不熟的!与其让你不断资敌,我为何不抢?使者杀就杀了,难道你还要为异族降罪于我?真当我宝剑不利乎!”
此话一出,其心腹公孙越、严纲、田楷等将校纷纷拔剑,怒指刘虞。
而守候在主位前的鲜于辅、鲜于银、齐周等人同样拔剑,随刘虞的亲兵们一同与公孙瓒方对峙。
一时间厅堂中寒光凌冽,杀气腾腾。
“拔剑放下!”
刘虞方中有一人生得俊朗气质不凡,其名阎柔自幼被异族俘虏在域外长大,然而此人却搏得外族信任,后重返汉地归入刘虞帐下,是位文武双全的名士。
此刻这位名士上前一步,剑指公孙瓒怒斥道:“尔等以下犯上,是要叛离大汉做那人人得以诛之的贼寇么!?”
“这……”
“把剑放下!!”
公孙越等将面面相觑,见公孙瓒本人都不敢反驳,当即便放下了剑。
“公孙瓒!”
“你说伯安公削减军费,不掠夺民间怎么供养军队?这样说来,如果州府不削减军费,你是否就不会再纵兵劫掠?”
这话问住了公孙瓒,他面露犹豫,终还是冷冷道:“今非昔比,边军消耗何其之大?仅靠州府那点军费……”
“不削减也远远不够!”
此话道出,莫说刘虞方面露冷笑,便是王耀这边的将校都有些皱眉。
关羽抚着长髯,算是听出些名堂来。刚开始听对方说刘虞资敌,他还觉得公孙瓒是对的,对待异族岂能一味忍让?虽然抢百姓不对,但如果前因是被削减军费,想维持军队那就另当别论。
可眼下阎柔说如实照发,公孙瓒依旧还要劫掠百姓,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甚至因为他这般强找由头的姿态,叫众人觉得公孙瓒的话全部不可信。
瓒,真小人耳。
……
“匹夫不足谋也!”
“你才是幽州的祸害啊!!”
阎柔原本还想跟公孙瓒讲道理,可见到对方这样耍赖,顿时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的想法。现在幽州孱弱,绝不能再持续流血,对待异族只能先委曲求全。
等情况稍稍好转,是以强硬姿态甚至是根除,这些都可以再商量,那时内部强盛也就不怕外敌。当务之急是调养民生,这时候不必要的争端能免则免。
总而言之不是刘虞想软弱,是现在幽州就没有强硬对敌的资本。
越打越惨,越打越烂!
但跟公孙瓒就没有交流的通道,这就是个无赖!他主张强硬不为百姓,只是为了一直打下去能有军功捞。
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是废的。
“刘公!辽东边军非戎边之英豪,实为掠民之賊寇!賊首公孙瓒大逆不道屡屡残害幽州民众,毁我幽州太平!”
“此獠不除他日定成祸患,还请刘公速速下令擒之杀之!”
在公孙瓒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阎柔先朝刘虞行礼,旋即迅速朝王耀躬身。
“久仰义公将军名号!公孙瓒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叛逆賊子,其作奸犯科害我幽民,今日将其擒杀乃顺应天道!”
“还请义公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