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道旁饿殍颇多,王耀大军即便分出专门的埋尸队,行进速度也受到影响。
不过王耀对此不在意,如今战事远不如后几年激烈,敌人并非名将全是些底层可怜人,不用太讲究兵贵神速。
甚至他还有意放缓速度,叛军攻下粮仓得知自己到来,大抵会携粮逃走。
得到救命食粮,有可能就一哄而散重新转为良民,那就给条生路吧。
就这样戎边新军慢悠悠的行进,足足走了七八日才兵临高柳城下。
然而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高柳城四门紧闭,面黄肌瘦的叛军挤满城头,俨然一副死守城池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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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柳城,内城。
周家府邸的大门已被攻破,而内里坞堡依旧坚挺。手持弓弩的家丁躲在堡上垛口处,不断从箭窗朝下射击。
随着义军小头领高呼呐喊,一个个农兵抬着竹梯朝坞堡冲去,人群之中有少许手持木盾的壮汉在竭力掩护。
然而这种程度的进攻,对于宛如官军要塞的坞堡而言,就像挠痒痒般。
大多持梯农兵死在进攻途中,他们单薄的破麻衣根本无法抵挡羽箭,而少许幸运冲到堡垒下方的勇士,也无法借助竹梯爬到上方。
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梯子,不似官军配备的云梯,它没加装挂钩并不稳固,甚至堡上家丁用力一推就可以推倒。
丢下两三百具尸体,又一轮毫无意义的攻势被打退,张平神情难看。
“将军,光靠竹梯打不上去,再这样也无济于事,只会白白消耗人命。”
“本将知道。”
瞪了眼出声的心腹,张平环顾周围士气低落的部下,只感到分外无力。
昔日作为汉军屯长,他对战事并非完全不知。张平很清楚,想攻克这种设施健全的豪族坞堡,兵卒可以不多,但器械必须精良。尤其在对方将堡垒大门后方的通道堵死后,就需要借助井阑来破局。
可临时起事的农民军连云梯都没,又从哪里搞来井阑车?
一座坞堡守兵不过千余家丁,却成为两万农民军都无法解决的难题。
正常说来,无法处理那就先不管,可对于眼下义军而言,这座豪族堡垒必须攻破,还必须尽快攻破。
半月前在城中突然起事,凭借蚁附之势他们很快就平定了守军,而后接收了万余民众加强兵力,随实力变强一同而来的便是粮食危机。密密麻麻的农兵席卷粮仓却大失所望,空荡库房内的存粮根本无法维持大军,哪怕一个月。
拷打主事方知京都洛阳催得急切,大半粮食都押往南方平叛去了。
这让首领张然大惊失色,走投无路下也只得打起本地豪强的主意。
其实在黄巾之乱后,新生的叛军就很少招惹豪强。地方大族都有自己的私兵,且往往装备精良,有的甚至比当地官军还精锐,他们有钱有兵有堡垒,招惹他们绝非明智之举。但张然没办法,几万张嘴要吃饭,这会儿也只有豪强有粮。
经过十来天的奋战,城中小豪族已被攻破,得来的粮食并不少,但对大军而言还远远不够。这代郡第一大族周家的存粮坞堡,自然就成为了首要目标。
“将军,不如火烧堡垒?”
见张平迟迟没有说话,一个小头领上前道:“小人见这座堡垒虽坚固,却有些封闭,既然缺少军械实在难以攻克,不如就以火箭攻之,加以干柴熏之?即便无法形成大火,熏也熏死这群龟孙!”
张平闻言沉默,有些无言以对。
诚然,面对坚固堡垒没有器械,火攻不失为破局良计。但自己要的是坞堡中的粮食,这还火攻不怕烧了粮?
这是得有多蠢。
“将军,火攻不可取。”
另一个头目上前,抱拳道:“不过伍头领的办法还是有可取之处,我们可以在坞堡下烧柴烟熏,这样守军大受干扰,士兵爬梯子也要容易些。”
张平听声眉头一挑,在堡垒下方烧火影响的不只是守军,爬梯子的农兵难道就不被熏到?可是眼下也实在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只得无奈点头。
“行,那就试……”
然而还没等张平说完,就有士兵急匆匆赶来,大喊道:“大事不好!”
“将军,大事不好!有好多官军在围城!大头领喊您速速过去!”
听见官军围城,在场农兵面色煞白,全都窃窃私语起来。张平见状狠狠瞪了眼传信士兵,若是放在以往汉军中,光凭这句大事不好此人就该斩首。
可在乱哄哄毫无规章的农民军中,也就讲究不了这么多了。
命令部曲继续围困周家堡垒,张平上马就朝城头奔去,只感到哪哪都不顺心。
大哥还是心太软,就不该在这群乌合之众哀求下起事。烂泥就是烂泥,纵是裱糊匠手艺再好也扶不上墙。
……
“大哥。”
登上城头门楼,张平先向兄长行礼,旋即朝外一望,顿时心中一惊。
只见城下各色旗帜飘扬,密密麻麻的官军排列成阵,齐整而威严。
这支官军人数不少,并不亚于己方,其军容面貌极好,与刘虞统率的幽州军有本质区别,就像是绵羊与饿狼。
这形容听起夸张,可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幽州军训练没有落下,武具谈不上优良但也远超农民军,但即便如此,面对幽州军张平依旧不会感到畏惧。
刘虞太仁善了,下边军士将这份仁德学得有模有样。幽州军与叛军交过手,但往往都是以强敗弱,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两军交战,刘虞的士兵居然不忍心下死手。如果逆贼躲在百姓的房屋中,这些仁爱士兵怜惜百姓,甚至不愿放火。如此军队岂能叫人畏惧?
可城下这支军队则截然不同,那些军士没有叫嚣,眸中却分明闪烁着凛冽的杀意,光从气势上就说明了很多东西。
这种气息,张平只在公孙中郎将的部曲前感受过。这是一种……独属于边军的气质?内敛之中,隐藏着嗜血、狂野?
“看见那旗号了么?”
手指官军中军处,那面绣有‘王’字的大纛帅旗,张然神情并不好看。
“我可不记得咱幽州有姓王的上将,这支官军该是来自外州。”
张然死死盯着那面大纛旗,冷声开口道:“老天何其不公?昏君不断征税,短短半年就连征三次,可怜我幽州百姓,家中最后一口吃食也被征了去,道路上到处都是饿死的尸骸,我两兄弟顺应民心而起有什么错?为何刚刚起事……”
“就遇到如此强军?”
张平闻言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没听到回音,张然也不追问,他调整了下情绪,声音也恢复寻常。
“阿平,周家攻破没?”
“没,府中坞堡太过坚固。”
咬了咬牙,张平决然道:“不过今天我会攻下的,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幽州同并州凉州一般,同样是边陲,同样有异族犯境。其实严格说来,幽州异族最为强大,也最为猖獗。
尽管有上将公孙瓒在与之抗衡,但白马将军终究无法顾及所有地区。
也正因如此,为防止被胡賊掳掠,幽州不似外地,豪族往往不在城外设庄园。而城内地块有限,那微型的坞堡虽然很坚固,但比起城外一大个堡垒来说,还是要容易攻克许多。
不计伤亡拿人命去填,拿下周家也就不成问题。
“既然还没攻破,就不必再打了。”
微微摇头,张然望着城下在修建攻城器械的官军,眼神有些飘忽。
高柳是郡城,城墙高大厚实,可这能如何?自己麾下都是饿到活不下去才反叛的农人,部分连提刀挥砍都难。
这样的部队甚至都不能叫做部队,即便有守城之利,他也觉得必败无疑。
也就守城了,倘若是野战,只怕一个照面,只怕官军一个冲锋,他这群部下就会作鸟兽散,眨眼便溃不成军。
“所有人拿来守城都难守住,又岂能将人命消耗在一座坞堡上。”
“可是兄长,我们要没吃的了。”
“几天都守不住,纵有粟米满仓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便宜官军,轻松拿下我们还白得那么多军粮。”
自嘲一笑,张然叹息道:“守上几天也不需要再担心粮草不足,因为我们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没活人再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