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城下哨骑呐喊,城头一片欢呼雀跃。近日白波贼人势头正猛,连续攻破数座县城,太原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若非妻儿家小都在此地,只怕守军早就遁走过半。不过虽然坚守城池,这士气也是在冰点徘徊,眼下突闻援军……
实在是鼓舞人心,使晋阳上下为之振奋。刚还愁眉苦脸的张懿顿时来了精神,浑然不在意什么上位者的姿态,双手贴按着城墙将脑袋探出,大声道:
“义公将军?可是王太守之子?”
“此次归来,就他一部千人……”
“可否还另有援军?”
此话一出,城上数百名士兵也全都望向哨骑。王耀的大名,他们岂会不知,那可是郡守大人的麒麟子,其巨鹿献计。
硬是协助卢植大破张角十数万贼军!
每每与外乡人提及此事,他们都与有荣焉。王耀的领兵才能是毋庸置疑的,但士兵们还是有些担忧。如果援军只有王耀的乡勇,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
一千兵马,再是精锐也还是太少了。
在众人注视之下,哨骑气喘吁吁,大声道:“队头只立着王姓大旗。”
“该是无有外援。”
“就是王将军本部义师。”
一时间,城上叹息迭起。
士兵们刚刚明亮的眸眼,霎那又黯淡下去。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对王耀由衷的感到敬佩。率领孤军深入虎穴,救援家乡的赤子之心,令人动容。
张懿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强自大笑几声,高声道:“诸位不必失落,我们本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便是孤军奋战,那又何妨?”
“不管王将军带多少兵马来援,本就是意外之喜,又怎能因为援兵只有千人,就垂头丧气呢?没这样的道理。”
“我们是虎狼般的并州军!便是胜算渺茫,也要昂首挺胸,也要奋战到底!”
听闻刺史高呼,士气才稍稍回转。
虽然谈不上立竿见影,但也没人再叹息了。不过军士们双目惆怅,想来心中还是低迷的,这种状态绝非讲几句煽动的话语,就能够消除的。张懿见状,也颇感无奈,不过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王诚神色很难看。
原本贼军意在太原,而州军却无力抵挡,作为王家族长的王诚,便萌生出浓烈的危机感。通过多方运作,他已将大部分族人送离太原,唯独自己儿子……
王勋王腾这两个不孝的东西,硬要陪他死守晋阳城,他是万般无奈。
不过心中还是有些慰藉的。
本想着就这样吧,起码王耀还在外头征战,王家嫡系还有血脉传承。
可王耀这个蠢货,现在居然率部赶回来送死,这叫他如何能够顺气?在十余万贼军面前,一千乡勇顶个屁用啊!
痴儿,愚孝!
“岂是只有千人?远远不止啊!”
此刻哨骑已经行至城下,只见他翻身下马,抱拳大声道:“大人会错意了!援军只有义公将军本部,但如今他本部兵马远远不止千人,小人粗略一看……”
“披甲战兵都有四五千,再加上辅兵杂役,队伍该有六七千号人。”
“义师装备精良,刀甲器械要远超州军,甚至竟还有千余骑军伴随!”
哨骑风尘仆仆,吼腔隐隐帯着颤抖,显然他已经筋疲力竭。不过尽管如此,他仍强撑着躯体,大声汇报军情。
“小人所在骑队,奉命游戈于太原边界,刺探敌情。后被发现,全队二十三人除我以外尽数战死,小人也是侥幸逃的一条生路。我潜伏于小漳林中,才远远望见义公将军的队伍,隔有贼军……”
“故此未敢相认。”
“王将军所部兵强马壮、肃杀威严,前去与其交锋的贼军无不溃败。义军边行边喊,幽州、凉州、司隶,皆已派出镇压军,眼下正在途中。小人得知后片刻不敢耽搁,一路三百里快马赶来。”
“此话当真?真有六七千号人?”
“太好了!哈哈哈!”
“并州有救,并州有救啊!”
听闻哨探之言,张懿既是狂喜,又颇为意外。看着摇摇晃晃站不太稳的勇士,他忽然有些心疼,赶忙道:
“我本以为你是晋阳附近的哨骑,未曾想是边境的,路途遥远、凶险非常,也是辛苦你了。来人,快放吊桥!”
“张大人,此路九死一生。临行前吴屯将允诺‘若有战死者,厚待抚恤其家人子女’,敢问大人,不知作数否?”
哨骑颤颤巍巍,但说的很坚持。
只是这番话落到张懿耳中,就多少令人有些不悦了。说的好像他贪墨战死士兵的赔偿一般,虽然这种事他确实做过,但被这样直接逼问,着实脸上无光。
不过哨骑有功,众目睽睽之下,张懿也不好发作,只得紧绷脸皮道:
“既已允诺,自然作数。”
“此役战死者,妻儿老幼官府养之,尔等无需心怀后顾之忧。”
“那就好。”
哨骑顿时轻松下来,这股气一泄,整个人就像刹那被抽空了一般。
“我许二狗无老无幼,无妻无子,这条贱命就当为国尽忠,无需抚恤。”
“可我那二十二个泽袍兄弟,家中都还有牵挂。如今得大人亲口确认,我也算完成兄弟们的嘱托了,哈哈哈……”
“若有来世,我还愿为国效命!”
大笑一声,哨骑双眼迸发出绚烂的神采,旋即又迅速失去光泽。
微风拂过,许二狗瘫软倒地。
他浑身是伤,拼着命几日未眠、奔赴数百里路。他太累了,永远的长眠了。
城内士兵刚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就瞧见这一幕。当即一队步卒急奔而去,想要挽救这名勇士的性命。只可惜哨骑早就将自己榨得油尽灯枯,刚刚的洪亮言语,不过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罢。
“张大人,许,这位勇士……”
“他殉国了。”
张懿闻言默然,即便这个小人物刚才顶了他的面子,此刻也不禁为之惋惜。
“厚葬吧。”
“喏!”
士卒们神情肃穆,恭敬的背着许二狗的尸体入城,将其郑重交给张懿的心腹管事张伦。张懿平常不爱处理政务,除了大事之外,琐事都是交给同族心腹张伦来处理,这名无有官职的张家子弟。
也在暗中,获得了‘管事’的绰号。
“哈哈哈,云诚兄啊!”
“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你儿子,太原王家,真不愧为世受汉禄的栋梁!”
“嘿哈,威武兮,将军常凯旋~”
“咿啊哟,美人枕席待君归~”
想着王耀率领大军来援,张懿眉开眼笑,打算多说些好话,与王诚加深一点情感。此刻他眉宇舒展,甚至哼唱起戏剧里的词儿,与周边的氛围格格不入。
听闻刺史说着话,还时不时哼几句戏腔,城头上的士兵纷纷皱眉。
得知大军来援,他们虽然喜悦,但现在都还沉浸在壮士殉国的伤感中。此情此景,张懿身为在场的最高官员,不说不苟言笑,起码也不应该如此随意。
刺史肆意的戏腔与笑声萦绕在耳畔,可城下仿佛还回荡着许二狗弥留之际的报国之言,众军士忽然觉得很滑稽。
牙关轻咬,也有些愤怒。
然而他们位卑言轻,纵使胸怀愤慨,但除却攥紧双拳,也别无他法。
张懿瞧见这一幕,有些无语。
那个哨骑沒了是有点可惜,但这并不能使他收敛情绪、装出严肃模样。
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哨骑而已。
自己堂堂封疆大吏,能为这小卒子惋惜一瞬,便已是他莫大的荣幸。
这群守兵,还真是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