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匆匆行军,部队来至安平国都信都城。此城高大雄伟,驻满汉军。
城下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拖儿带女的难民。他们用树枝和破布撑起一个个棚子,堆立在道路两旁。此刻难民们坐在棚里,眼睛睁的老大,木然的看着过路之人。
他们没有乞食,因为乞不到。
达官贵人的马车从道上驶过,透过半掩的车窗,公子老爷可以欣赏途中风景。而瞥见那一张张悲哀的脸庞时,贵人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关窗算是好了。
有些厌烦之下还会啐出唾沫。
难民面无表情,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从黄巾肆虐以来,他们这些农人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治所寻求庇护。
可得到的,从来只有人嫌狗厌。
仿佛他们没有死在家乡,倒是错了。
“安平常山相隔甚近,不想这边情况竟糜烂至此。”赵云骑跨白马,看着路边惨状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黄巾席卷八州,相传冀州最为严重,传闻不可尽信,亦有几分道理。”
轻夹马腹,张辽与赵云并驾而行。
少年骑将颇有感慨,叹道:“并州偏僻贫瘠,然官员尚为清廉,纵使贪墨也会给百姓留条活路。然冀州相反,土地肥沃,剥削却太重,百姓没法过活……”
“也只得反了。”
赵云颔首,没有说话。
他望向正在巡视难民营地、满面趾高气扬的都信官员,悠悠一叹:
“赋税繁苛,贼人四起,到这时候还没选择落草的百姓,才是真正的忠良啊!官员不施粥不救济也罢了……”
“竟还来找茬,真是可笑可悲。”
一直没说话的王耀闻言,忽然顿马。
行进的乡勇也接连停下来。
赵云张辽见状,还以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惹恼主家,抱拳就要谢罪。
却见王耀双目一亮,直接摆手。
瞧见主家毫不在意的模样,二将顿时放下心来,却又有些疑惑。
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难民营地,王耀忽然挥挥手:“吵起来了。”
“去看看。”
说罢,王耀策马脱阵。
一干家将亲骑紧随其后。
张辽赵云面面相觑,赶忙策马跟上。
高顺则指挥部队移至道旁,稍作整顿。
……
难民营地,东面。
数百难民满面怒火,里三圈外三圈的围堵着官员,神情极为不善。
为首的官吏强忍惧意,伸长脖子,抬臂怒吼道:“想怎么的?”
“都要反了不成?”
话音落下,八名衙役齐齐拔刀,怒视周围难民,仿佛就要砍来。
难民们见状脸色难看,却还是稍稍后退了两步。一名健壮魁梧的汉子从人群之中踏出,他握紧双拳、咬牙道:
“路上到处都是贼人,大家伙好不容易才逃到国都。心中就想着安平王殿下是汉室宗亲,断然不会对我们这些汉民、国民见死不救。可事实非但如此……”
“国都未给我们一碗粥一瓢水,这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出手伤人?”
此话一出,难民们怒目相对。
个个面露悲愤,嚷嚷道:
“你们这些狗官胡乱伤人。”
“连五六岁的孩子都要暴打,简直猪狗不如,早知道就投黄巾了!”
“住嘴!”
魁梧大汉回头,冷冷一瞥。
“你以为黄巾又是啥好东西?一路上我们什么没见过?贼人乱杀无辜、奸淫掳掠,就老叟一口粮食都要抢了去。”
“谁再提投黄巾……”
“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大汉颇有威望,几句话下去,难民们顿时闭上嘴,只是眼中依旧流露着悲愤。而当他们望向那躺在母亲怀中,已经出气大于进气的孩童,不少人的悲愤……
已经转为森冷杀机。
“二娃,你不能死啊。”
“大娃三崽都去了,你要还有个三长两短,娘怎么跟你父亲交代啊!”
官员脚前,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紧紧抱着孩童,不断啜泣哽咽。
“娘忘不掉,忘不掉你们阿爹引走贼人时的眼神,他多希望你们能活下去。现在就剩你一个了,你要出了事……”
“为娘也不活了。”
看着女人红肿的眼眶,魁梧大汉面容扭曲。他双眼逐渐泛红,怒指缩在衙役身后的锦衣公子、咆哮道:“你为什么要打人!他才五岁,你为什么要打人!”
轰隆隆——
天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那公子听闻问话,又见无数双仇恨的双眼望来,骇得浑身一哆嗦。
他磕磕绊绊,口齿不清道:“谁让他看我的吊坠?那是母后为我编的。”
“除了我谁都不能看。”
“就因为小孩看了几眼你的吊坠,你这该死的就把他打成这样?”
难民们听声,气的浑身颤抖。
他们已经忍无可忍,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跟这伙狗官衙内拼了。
然而就在这时,魁梧大汉却是猛然抬起右臂,制止了众人。
他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望向那颤抖的官吏:“他,他说母后?”
“他是安平王殿下的儿子?”
“正是!”
官吏忽然像找到主心骨,重新恢复趾高气昂的模样。他上前一步,手指悲哀莫过于心死的难民,抑扬顿挫道:
“谁要是敢伤了三公子……”
“王上直接派兵踏平你们这破营地,届时全部以叛乱罪论处!”
“你们难道要为一个小孩,而赔上整个营地几千口难民的性命吗?”
难民们闻声默然,最后让开了一条道。
官吏见状也不再说,护着衙内离去。
那公子脸色回转,却是怒骂:“本少是来体恤民情的,不想你们这帮贱民竟如此不识好歹,待我回去禀告父王……”
“定把你们这些贱民抓走!”
此话一出,官吏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难民们青筋绽起,抄起石块短刀就欲动手。而那魁梧大汉这次也并未发声,还从身后拾起一根铁棒。
大事不妙!
“你们要干什么?”
就在人群准备一拥而上之际,后方忽然传来隆隆马蹄声。
众人转头一望,就见一伙骑手奔来。
为首之人生得俊朗,腰别长剑,身披锃亮铁铠。而后的二十多骑孔武有力,手持骑枪,鞍上还系挂着手弩箭矢。
不远处列阵等候的大批士兵,也已经表明了来人的身份。
“草民见过将军。”
魁梧大汉第一个抛下手中铁棒,面无表情的跪倒在地。身旁的难民们见状,也全都丢下家伙,悲哀的跪成一片。
“来的正好!这群贱民要造反!”
“还不速速将他们拿下!”
眼见骑兵冲来,纨绔公子大喜过望。他当即手指难民们,怒道:
“这伙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斩杀。每一颗首级,都算你一份功。”
看都没看衙内一眼,王耀望向难民。
顿时欣喜交加。
这伙难民不像之前所见的流民,虽然身有风尘,但一个个都挺健壮。
迫不得已逃难了,都没选择落草为寇,就如赵云所说,起码是纯良之辈。然而面对欺压时,又敢于殊死一搏……
证明他们并非没有血性。
多好的兵苗子啊!
难民营这么大,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完全可以一次性凑足他所需,直接将乡勇扩充到三千兵马!而且难时相邀……
一开始忠诚度就是极高的。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将军是这样的,我家公子……”
“你闭嘴,我要听他说。”
握着并拢的马鞭,王耀厌烦的瞪了眼官吏,接着手臂指向魁梧汉子。
难民们听见骑将的话语,纷纷抬起头来。他们看着面色难看的官吏,心中忽然涌现希望,连连朝王耀叩首。
“他们仗势欺人啊!”
“小人们是被逼无奈啊。”
“孰对孰错,还请将军大人明察!”
“都先起来罢。”
王耀大手一挥,盯着望来的魁梧大汉,铿锵有力道:“发生何事?”
“尽可直言。”
大汉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将一五一十全盘道出,中间没有添油加醋。
却依旧让人听得愤慨。
“就因为顽童多看了两眼配饰,就将人殴成这样?世子好大的王威啊!”
王耀瞟了眼面色涨红的衙内,当即抬手道:“王虎,速速抱这孩子去军中,找随军郎中看看还有没有救。”
“喏!”
王虎闻言当即下马,行至妇人前。
女人听声猛然抬头,赶忙将遍体鳞伤的孩童抱给粗壮骑士。旋即直接转身,朝王耀用力叩了三个头,泣不成声:
“将军大恩大德,贱妾无以为报,只得来生做牛做马来报答。”
眼见此景,刚刚站起的难民们顿时红了眼眶,又齐齐朝王耀跪下。
后者不在意的摆摆手,望向衙内。
“这些难民都是安平国人,都是你父王的国民,眼下他们遭遇灾祸背井离乡,你身为安平王世子,不说救济……”
“又怎么能对他们施加暴行呢?”
营东边的动静很大,此刻愈来愈多的难民从各方向涌来,将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不断问询着身边人,很快就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间骚动迭起。
望向安平世子的眼神,充满仇恨。
而看向骑将时,又转为感激。
“我是安平国世子,安平王是我父亲,你又是谁?有什么资格说我!”
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衙内开始有些失控。他贵为世子,何时有过这样的处境?一时间他握紧双拳,转身就走。
可又被难民们拦了下来。
“大人,您看这……”
啪——
狠狠一马鞭抽在欲要劝说的官吏脸上,王耀冷哼一声,怒道:“我和你主子说话,你一小小伴行官吏多什么嘴?”
抽着冷气,官吏捂脸不言。
“我乃太原王郡守之子王耀!”
“家伯当朝侍御史王允!”
话音落下,王耀高举马鞭。
“听闻冀州黄巾猖獗,我自募义师自并州远道而来,就是为除暴安良、解冀地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黄巾中山渠帅李大目,已于三日前,被我斩于马下!”
“其麾下五千贼兵,尽数斩杀!”
“眼下我行至安平,却见你们本地世子欺压难民,叫我如何不怒!?”
话毕,王耀狠狠又是一鞭子抽在官吏的身上。可这一次,那人却是躲都不敢躲,还把身子站直了让王耀好好抽。
王耀这名字没听过,但王允……
那可是如雷贯耳!
自家主子安平王说白了就是个小藩王,国中大权基本都在朝廷委任的国相手中。严格意义上来讲,除了名头响。
手上权威,还真比不上郡守。
在重重关系的叠加下,还背负有大义之名的王耀,让他毫无对策。
是打是骂,全都得认。
“好!”
“什么狗屁世子,我们只敬王将军!”
“王将军大义,我等佩服!”
“打的好,大人快打死这些狗官!”
一时间,难民群情激昂。
王耀却是收起鞭子,冷冷道:“你们打伤孩童,不交代还想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官吏瞬间意会王耀的意思,顿时感激不已。他赶忙从怀中摸出银两,恭恭敬敬的跑到妇女身前,放置在地上。
接着又跑回去抓住衙内,朝外就走。
这时难民们虽然不爽,却还是挪开身子让出道路,由他们离去。
眼见狗官走远,众人回头朝王耀望来。无不伏跪、啜泣道:“多谢大人主持公道,大人今后若有需要,我们……”
“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