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人焦德新,年过而立,是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也是一位贪恋美色的花间浪子。虽然娶了一妻二妾,但他依然整日混迹于烟花柳巷,在倚红偎翠的欢乐中消磨人生。
焦德新听说苏州盛产美女,当即就起了猎艳的念头。于是,他哄骗妻妾说要到外地经商,之后带上一万两银子乘船赶往苏州。
船在苏州阊门停泊好后,焦德新准备上岸,用他那一双阅女无数的眼睛搜寻目标。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那歌声婉转悠扬,脆若银铃,如黄莺出谷,让焦德新如痴如醉,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云端一般。
“此歌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绝对唱不出此等仙乐妙音。”焦德新想道。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那美妙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了。焦德新打开窗一看,一艘船离他越来越近。最后,这艘船就停泊在隔壁。焦德新心中沉思:“唱歌的女子就在这艘船上,我得找个机会勾搭一下她。”
就在这时,船舱的窗户恰巧被拉开。焦德新心中暗喜,贪婪的目光透过窗户,看见一位女子坐在船舱里。那女子墨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含波,无一处不令人钻心彻骨,黯然销魂。
焦德新此时意乱神迷,感觉自己头上丧了三魂,脚底丢了七魄,一双眼睛眨都不眨,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个美女也察觉到了男人灼热的目光,时不时地朝焦德新瞥去,或是嫣然一笑,或是眉目传情。两人的目光触碰交缠,绽出阵阵火花,击得焦德新浑身酥软。
许久之后,船舱的窗户被船夫关上,焦德新才逐渐回过神来。
“不和这样漂亮的女子结成眷属,此生便是虚度光阴。”想到此处,他立即请隔壁船的船夫喝酒,询问那个美女的情况。
据船夫所说,美女姓皮,是四川人,和兄长皮元庆来苏州寻找父亲。两人的父亲十二年前来苏州做生意,和另一位女人组成了家庭。喜新厌旧的他将远在故乡的妻子儿女抛诸脑后,没有给家里捎回过一封书信。后来,四川爆发瘟疫,皮家的老幼尽皆染病去世,只留下孤零零的兄妹两人。今年春天,四川又闹旱灾,生活本就不宽裕的皮家兄妹这下更加艰难了。此时,妹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家中却没有长辈主婚,一时间竟难以受聘。万般无奈之下,皮元庆只得变卖家产,带上两个老婆子,和妹妹一起前往苏州投奔父亲。
谁料经过一番寻访后,兄妹俩的父亲已于半年前亡故。后母是昆山人,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后就回娘家了。皮元庆万般沮丧,只得前往父亲居住的采莲巷,寻觅父亲生前的好友,请求他们帮忙安置自己和妹妹,然后再去昆山寻找后母,接收父亲遗留下来的产业。
得知皮姑娘名花尚无主,焦德新不禁喜上心头,当即就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将这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弄到手。
第二天一大早,从床上起来的焦德新顾不上洗漱,就要去窥视美人。就在这时,一伙人抬着轿子来到岸边将皮姑娘接走。焦德新立即向船夫打听,才知道皮元庆已经在采莲巷中租下了一间房子,现在叫人来接妹妹过去。焦德新哪肯让美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立即带上仆人悄悄跟在轿子后面。
看着皮姑娘走进采莲巷中的一间房子后,焦德新花重金租下了隔壁的房子。两间房子紧紧相邻,焦德新每天都在留意着皮家的一举一动,以期能得到下手的机会。五天后,焦德新看见皮元庆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敏锐的他察觉到有情况,便立即叫仆人去打听。不久后,仆人回报,说皮元庆已经寻访到后母,得知其父生前遗留下来的产业已经被奸猾狡诈的同伙们挥霍殆尽。并且,后母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还需皮家兄妹供养呢。
焦德新闻言,心中大喜,想道:“真是天助我也。”
果然,没几天后,皮元庆就无计可施了。兄妹两人每天只有靠典当衣服首饰才能够勉强维持自身和后母的温饱。这样的日子若持续一个月,兄妹两人就要沦落街头了。万般无奈之下,皮元庆只能委托邻居为妹妹说亲,这样既能让她有条活路,不至于陪着自己挨饿受冻,同时自己也能得到一笔聘金,能够暂时摆脱目前的困境。
得到这个消息,贪色的焦德新不由得心花怒放,但又担心自己家中已有一妻二妾,生怕皮姑娘这个国色天香的良家女子不肯做第四房姨太太,便委托媒婆前去找皮元庆,说自己愿意出二千两银子娶他妹妹第二房姨太太。
皮元庆迟疑了一会儿后,说道:“事到如今,还用考虑什么尊卑名分吗?我们兄妹俩落魄至此,若还挑三拣四,要这要那的话,将来我们兄妹两人只能流落街头当乞丐了。再说,妹妹能够嫁入富贵人家,并且不受到虐待,就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报了。况且,先父还欠下数百两债务,每天来讨债的人不绝于门。还有,故乡路途遥远,我想将先父的灵柩迎回老家安葬,也要花费数百两银子。焦先生用两千两银子下聘,既能帮我改善生活,还能帮我还清债务,更能让先父的骸骨长眠于故乡桑梓。这样,不单单是我开心,妹妹为自己成为孝女而高兴。只要皮先生不负所言,能用二千两银子下聘,我怎会拒绝?”
媒婆将皮元庆的话告知给焦德新,焦德新喜出望外,即刻答应了皮元庆的要求,打算择日将二千两聘金送到皮家。
有一位邻居提醒焦德新道:“先生,你毫不犹豫地送给陌生人两千两银子,真是一个老实人啊!这也难怪,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苏州城中骗子众多。那些骗子经常会设下圈套来骗人,好财者诱以金,好色者诱以美人。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士农工商中了他们的诡计,被骗得团团转,最终懊恼不已。先生,你不能不提高警惕啊!”
焦德新沉思了一会,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为了保险起见,我该怎么办?”
邻居答道:“那皮元庆说自己来自四川,但他究竟是不是已故的皮某人之子,这根本就无从得知。再者,他和你要娶的那个女子究竟是不是亲兄妹,这也很难说。据他说,他还有一个继母,可以当主婚人。但是,人心叵测,世道险恶,倘若在你成亲之后,那姑娘真正的父亲与兄长突然出现,控告你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你该怎么办呢?你是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很难胜诉,到时候那漂亮的美人不一定归你,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我有个万全的办法,你先将船停泊在阊门外,等立好婚书后再将银子送过去,到了成亲那天,就在船上举行婚礼。第二天一大早,你即刻扬帆起航。这样,就算是骗子再狡猾,也拿你没办法。”
焦德新认为此言有理,十分感谢这位邻居,当即依照他所说的进行布置。
良辰吉日那天,直到二更时分,皮元庆才将妹妹送过来。焦德新穿着崭新的婚服站在船头上迎接,只见送亲队伍簇拥着一顶花轿大摇大摆地赶来。此时船里灯烛辉煌闪烁,船外笙箫嘹亮喧嚣,花轿来到船头停下,焦德新走下船去拨开轿帘,恭敬地请新娘下轿。两位老婆子扶着新娘子缓缓走下花轿,就如同扶着一朵娇弱的芙蓉花。
两位老婆子扶着新娘子走上船去。就算是在夫妻交拜时,新娘子也是被两位老婆子紧紧搀扶着,好像只要一松手,身体娇弱不堪的她就会支持不住。
交拜结束后,皮元庆与两位老婆子共同簇拥着新娘子走进新房,让她坐在华美的绣帐外。新娘子头上盖着红盖头,背着灯不发一语,焦德新远远望去只觉娇态动人,恨不得立即走上前去一亲芳泽。
皮元庆此时告辞而去,他的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对焦德新说道:“我妹妹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任何委屈,希望妹夫日后能事事海涵。”说完,两行热泪从他眼角流下。两位老婆子来到新娘面前说了几句分别的话后,对焦德新殷勤地嘱托道:“我家姑娘年纪小,虽然长得一副好皮囊,但是身体很娇弱,只认识闺房里的绣线彩笔,并不知刀砧杵臼是是什么东西,还望姑爷能怜惜她,不要太粗暴。”叮嘱完毕后,两位老婆跟着皮元庆离开了。
当时正是七月下旬,空气中虽有一丝凉意,但残暑依然未消,船舱里十分闷热。在船舱里待一刻,就会汗流满面。于是,焦德新将绣榻左侧的两扇纱窗卸去,外面的轻柔的风微微透了进来。
待感到稍稍凉爽后,焦德新兴奋地让仆人们端上酒菜,送来碗筷,准备与新娘子小酌几杯。
这时,焦德新忆起皮元庆的嘱托,生怕仆人们性情鲁莽,言辞粗鲁,到时候会唐突了佳人,便将她们悉数摒去。他屁颠屁颠地来到新娘面前,油嘴滑舌地说道:“娘子,我知道你刚出嫁,舍不得家人,心中万分愁苦。可此刻正值我们夫妻洞房花烛之时,为夫摆好了宴席,欢爱的日子还长着呢。请你舒展笑容,来桌前陪为夫几杯,让我俩享受一下夫妇之间的乐趣。”
这一番邀请并没有打动新娘子,她不仅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而且还不回话。焦德新心急,再三请新娘子就席,然而她始终呆呆坐着,依旧缄口不言。
焦德新觉得是自己过于油腻,新娘才不搭理他,便温柔地说道:“娘子,自从那日在船中窥见你之后,我的心中就有了你。我这个四处漂泊的商人,能娶到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是我的福分。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娘子,我俩的姻缘是命中注定,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你不用担心嫁给我之后会受苦,我家中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子,不得已只能让你屈居妾室,但今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况且我家中的妻子并不是一个喜欢妒忌的悍妇,如果她让你受委屈了,我就让再造一间大宅子让你居住。娘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就不用再板着脸了好不好,赶紧过来陪为夫喝几杯新婚酒吧。”
然而,饶是焦德新几次低声下气地劝说,新娘子依旧没有回应,仍旧像一个木偶一般呆坐在原处。
焦德新见状,低头沉思道:“新娘如此害羞,也是常态。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处女,哪有初次相逢,就肯自行离席呢?”他想走上前去,拉新娘子的裙裾,强迫她入席,但又害怕唐突佳人,反而会让她更加害羞。无奈之下,焦德新只能让丫鬟们进房劝说新娘子。
丫鬟们扶着新娘子,正想拥其起身入席,却没想到新娘子的身体不仅僵硬,而且十分冰冷,就如同一具木偶一般。霎时间,丫鬟们惊骇万分,纷纷大叫:“新娘子去世了。”
焦德新急忙取来烛火,挑开新娘子红盖头,细细查看情况。这一看不打紧,焦德新惊骇地发现新娘子根本不是皮姑娘,而是一个与皮姑娘容貌神似的,做工极其精巧的假人!破费两千两银子对他这个大富翁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按计划唾手可得的美女竟然飞子,此刻的他中了骗子的圈套,真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股无名业火在焦德新心中涌起,此刻红了眼的他将怒气发泄到了假人身上,对着假人拳打脚踢,并狠狠踩在脚下。做完这一切后,他还不解气,没做任何思索,当即拽住那个假人,将它投入河水中。
怒气冲冲的焦德新心想,皮元庆肯定已经逃走了。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皮元庆找出来,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此念一开,他就彻底堕入了深渊。
原来,这伙狡猾的骗子并未离去,而是早就准备好小艇,停泊在焦德新的大船附近,一直在暗中窥伺船中的动静。当他们看见假人落水时,暗中用钩索悄悄地将假人勾走,然后纵火焚毁。
第二天一大早,皮元庆穿戴着华丽的衣服,备好丰盛的礼物,领着两个老婆子来到船上,祝贺妹妹与焦德新夫妻之礼已成,并为他们送行。
焦德新见皮元庆竟然敢回来,而且还故作姿态,装模作样,愤怒得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破口大骂道:“无耻的骗子,该死的禽兽!你有什么脸面来见我,竟还敢装腔作势,惺惺作态,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皮元庆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言辞和善地向焦德新询问他发怒的原因。船夫将新娘子是假人的事告知给皮元庆,皮元庆故意摆出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问道:“那个假人如今在哪里?”
船夫答道:“昨晚被焦老爷投入河水中了。”
皮元庆闻言,勃然大怒,朝着焦德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斥责道:“简直血口喷人,昨晚你和我妹妹洞房花烛,众人亲眼所见,你的狗眼瞎了,众人的眼睛可没瞎!一定是你仗有钱有势,便肆意草菅人命。不知道我妹妹哪里得罪了你,竟会遭了你的毒手?你先是无故杀妻,然后毁尸灭迹,最后诬告我用假人来诈骗。依照律法,这三种行为都是重罪。你说新娘子是假人,证据呢?大清世界,朗朗乾坤,哪由你随意造谣?跟我去见官,不为妹妹讨回公道,老子决不罢休!咱们走着瞧。”
说罢,皮元庆暗暗使了个眼色,隐藏在岸边的同伙们会意,立即将焦德新的船紧紧看住。之后,他扯着焦德新来到官府,一路上两人推推打打,叫骂不停。
公堂之上,两人各执一词。县令不能立即分辨谁有道理,想道:“焦德新花重金买美妾,怎会随便将她害死;而皮元庆嫁妹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并亲眼目睹,而用假人代替妹妹出嫁这件事过于荒唐,极易露馅,再加上眼下没有证据能证明皮元庆诈骗……”
经过一番思索后,县令认为此案的真相大概率是焦德新将新娘藏起来了,然后再借机诬蔑皮元庆,让皮元庆将他的两千两银子送回来,以此达成不花钱而霸占美娇娘的目的。县令本就十分鄙视商人,认为商人都是偷奸耍滑之辈,贪利忘义之徒,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有道理。
不过,为了案件的公平,县令还是让衙役们去河里大肆捕捞,不要遗漏任何一处地方。他认为,如果衙役们打捞出假人,那么皮元庆诈骗的罪名就可以被坐实了;如果衙役们打捞出真人,那么焦德新杀妻的罪名就可以被坐实了;如果衙役们一无所获的话,那他的推断就可以被证实了。
衙役们辛苦捕捞几天后,果然一无所获。县令于是将焦德新收监,责令他将人交出来。焦德新哪能将新娘交出呢?此刻的他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断地思索着这个令他身陷囹圄的骗局,心中想道:“船上的美女也许是皮元庆临时租过来的名妓,自从在船上见了她一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说不定她早就已经离开了;至于那个劝说我小心骗子的邻居,说不定也是皮元庆的同党……”
由于交不出人,焦德新便一直被囚禁在监狱中。在囚禁期间,焦德新让仆人们上下奔走,多方贿赂。渐渐地,他带过来的一万两银子全都花完了。这期间,官府众人分到了四千两银子,皮元庆也额外得到了四千两银子。
在仆人的苦苦哀求下,心满意足的皮元庆终于同意和焦德新讲和,撤销了控告。官府众人由于已经尝到了不少甜头,不再追究这个无头公案,便悄悄地将焦德新释放了。
焦德新被关了一年半,当他走出牢门的那一刻,觉得阳光万分刺眼。他心里十分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贪图美色......
后记:此故事中,骗子的圈套固然巧妙,但如果不是焦德新内心贪恋美色,骗子又怎会得逞呢?贪婪,是人性的弱点。因贪财、贪色、贪权与贪名,一些人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另一些人则落入了骗子的圈套。人的贪念一起,往往就是害人害己。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都能找到许多发人深省的案例。
所以说,人生在世,要克制自己的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