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过去了,秦德昌退休三个月了,易冷也在玉梅餐饮干了两个月的洗碗工,渐渐习惯了普通人的生活。
重生以来,他的心态发生了显著变化,除了上次在货运电梯里动脚之外就没出过手,处处与人为善,啥都不争,就连本该属于自己的也不去争了。
比如他可以去申诉,恢复自己的副处级待遇,找个清闲的单位与报纸和茶过完下半辈子,但他偏就喜欢在玉梅餐饮当个杂工。
事实证明,出类拔萃的人就算在垃圾堆里也会熠熠生辉,易冷所处的部门负责刷碗和泔水处理,同事以学历低年龄大没有专业技能的中老年男女为主,虽然穷,身材管理都很差,大叔们秃顶将军肚还盘串,大姨们臃肿还八卦,一个长着阿部宽脸,一米八二瘦削英挺的男子,很难不鹤立鸡群。
先后有三个大姨为了争夺和老易搭班而大打出手,邀请他去跳广场舞的,打麻将的,给他介绍老伴儿的,甚至毛遂自荐的,不胜其烦。
唯独有一个洗碗大姐,易冷和她很聊得来,大姐叫王琼,和易冷同龄人,最巧的是孩子也上近江外国语学校,这是大姐这辈子最荣耀的事情,两人在洗碗车间干活的时候就孩子的学业和前途聊得热乎。
王琼说她孩子中考740分,拿奖学金上的近外,易冷顿时想到一个人,当初高一开学时遇到个大哥,说他孩子考的也是这个分数,保不齐就是同一个人。
“孩子爸是开出租车的吧,叫荣达成?”易冷问道。
王琼奇道:“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一面之缘。”易冷说道,这个解释可以认为是坐过荣达成的车,这货肯定对每一个乘客都吹过儿子的牛。
“我决定了,等孩子考上大学就离婚。”王琼说,“这日子我过得够够的,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离家出走了。”
原来王琼和荣达成是相亲认识的,双方父母觉着合适,没半年就结婚了,期间就吃过两次饭,荣达成给她买了个摩托罗拉998手机,当时要卖到一万块的奢侈品,就是这部手机把王琼感动了,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好人。
后来才知道,手机是乘客丢在车上的,荣达成去电子城淘了个盒子而已,这个人品质不算坏,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个普通人,开车时海阔天空的神侃,回到家和老婆没啥语言,生了孩子之后就开启了长达十几年的冷暴力。
易冷不会听王琼的一面之词,冷暴力是相互的,感情破裂两个人都有责任。
再细听就知道真正的根源在哪里了,荣达成的老娘,也就是王琼的婆婆很喜欢折磨儿媳妇,而老公公又常年疾病缠身,王琼娘家两个老的也是大病不断,下面还有个不争气的弟弟。
总之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若不是儿子争气,这个家走不到今天。
“你呢,老易,你媳妇干什么工作的?”王琼问她的新同事。
“我爱人以前在学校里教书,出了车祸……我当时在外面出了点事,过了四年才回来,又在医院躺了两年,孩子读书成长,我一直缺席,对不起她,希望以后能补偿,现在孩子住校,一周见一次,我也知足了。”
“没娘的孩子最可怜。”王琼同情心泛滥起来,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急需一个女人。
“别犯愁,你这个情况也好找,我帮你留意下。”王琼说,“这年纪就别讲究了,别像那些不要脸的老想着找未婚小姑娘,咱们中年人找离异的丧偶的,只要人品好,肯正干,能过日子的就行,有个暖被窝的,和自己一个人干扛,感觉不一样。”
易冷笑笑,感觉回到了三年前。
“谢谢王姐,我习惯了一个人过。”易冷婉言谢绝。
忽然组长进来问道:“谁会开车?”
王琼举手:“我会开,我开过出租车,和我们家那口子倒班开的。”
“我说的是卡车。”组长说,“C照人人都有。”
这年头,没有驾照的人已经很少,但是基本上都是学一个C照,能开小车就够了,只有奔着开大车挣钱目的去的才学B照。
厨房后勤组是玉梅餐饮的宝库,因为这里年纪大的人多,残忍无情地说这里的员工都是被社会淘汰的,但即便是淘汰货也能掏出宝贝来,所以有啥事组长就到后面来寻宝。
玉梅餐饮旗舰店有一辆货车,平时有司机,但今天司机病了没人开车,而又有一批新鲜食材在北岸的冷库里,需要赶紧运过来,冷库那边的车又没有进入城区的货运证,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司机去拉。
易冷的驾照是全覆盖的,从大客车、牵引式货车到工程机械全都能开,但是时间太久已经脱审,总不能无证驾驶吧。
王琼再次举手:“我也没说我是C照啊,我开过货车。”
组长说:“那就你了,还缺一个人押车,老易你跟着一起去。”
易冷没二话,当即跟着王琼走了。
这是一辆厢式货车,比王琼开过的大货车还小一点,驾驶起来没问题,两人上车,开启导航,奔着三桥方向去了。
淮江三桥是一座斜拉钢索桥,过了桥就是北岸工业区,冷库就在那个位置,这座桥涂着黑色的油漆,冬天远远看过去,黑漆漆雾蒙蒙,有种阴森的感觉。
但是王琼的心是暖融融的,在单位聊天是一回事,出来开着车聊天又是另一种感觉,就跟恋人郊游一样,长期遭受家庭冷暴力的王琼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不敞开了八卦。
“老易,你知道么,大老板怀孕了。”王琼把着方向盘,兴高采烈。
“我不知道,这个和我没啥关系。”易冷说。
“听说是黄皮虎的种,但奇怪的是,这男人几个月没露面了,哎,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老易我没说你,你是好人。”
“我也不怎么好,年轻时也混蛋过。”
“你说大老板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没人珍惜呢,听说她前一个男人更混蛋,我不说比你混蛋,老易你是个好人,老好人。”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两人发出一阵笑声。
卡车在欢声笑语中开上了三桥,易冷接到电话,是店里催促他们。
“知道了,马上就到了,市区阶段有点堵车。”易冷说。
王琼听到对话,一脚油门,厢式货车插上翅膀一般在桥面上飞驰着。
忽然易冷看到桥边有一个蓝色的身影,似曾相识,旋即他就醒悟过来,这是近江外国语学校的冬季校服!
三桥上是不设慢车道的,更没有步道,只有一条狭窄的供检修人员行走的小道,所以说桥上有人本来就不正常,更何况,淮江三桥素有自杀桥的名声,每年都有几十个人在这里跳江自尽。
“有人跳江!”易冷大喊一声。
王琼反应也是够快的,瞥一眼后视镜,那个蓝色的身影正好爬上围栏,一闪而过。
这会儿后面没车,王琼迅速挂倒挡踩油门,后退几十米,打双闪下车,两人奔到桥边,还能看到下面的水花。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
没得救,因为桥面距离江面很高,这个距离上跳下去,不淹死也摔死了,而且现在是冬天,气温低,水温低,正常人下到江里会迅速失温,就算是游泳的行家也扛不住。
王琼还在感慨,那边老易已经迅速踢掉鞋子,脱下上衣,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这还是平时蔫了吧唧的老易,这是天神下凡吧!
王琼也是个爽利人,当即拿出手机报警,110,119,大桥管理处都打一遍。
她身后,黑色的钢铁桥身上,一行红色大字赫然醒目:“此处禁止跳江!违者罚款!”
王琼顾不得这个黑色幽默,她看到江里有一艘运沙子的货船经过,大声呼救,拿出手机调出手电功能挥舞着,很幸运,船上的人看到了她的示警,继而发现江水中的人。
若不是这艘船,易冷可能就交代了。
他大病初愈,不是巅峰时期的状态了,被刺骨江水一激灵,差点昏过去,衣服湿透了水不便利,施展不开,而那个跳江自杀的人也极度的不配合,一拳把他打昏才搞定,但是剩余的体力已经不够拖着一个人游到岸边了。
毕竟这是淮江的宽段,不是寻常的河流。
货船上的水手抛下带绳索救生圈,易冷把自杀的人套上救生圈,跟着游到船边,湿淋淋的爬上去,瑟瑟发抖,嘴唇发白,接过递过来的酒瓶子灌了一口。
船舱里很温暖,柴油机的温度加上电炉子的温度让人恢复了几分生机,易冷把湿衣服脱了,披上毛毯,水手们也七手八脚将自杀者肚子里的水控出来,他们干这个比易冷还有经验,这小子眼瞅着是死不了啦。
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胸口带着近外的校徽,确实是女儿的同学,只是不知道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易冷上前翻开内兜看了看,刺绣着拼音名字:rong yu
王琼和荣达成的儿子就叫荣誉。
要说这个世界不是高维生物设计的我都不信,不然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呢,居然救了王琼的儿子。
货船停机,在江中等待着,过了一个小时,水上警察的汽艇赶来,将人接走,而此时王琼也丝毫不耽误的一个人装货去了。
北岸新区医院,荣誉已经换上病号服,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易冷就坐在他身边,也不说什么,对想死的人说啥都是白搭,至少现在是这样。
警察按照校服标记通知了学校,学校再通知家人,都在赶来的路上。
易冷想上洗手间,出门见到医生就问了几句,半分钟后听到玻璃破碎声,回身开门,门被反锁,这种弹子锁防不住他的一脚猛踹,踹开门就看到荣誉拿着玻璃碴子正往手腕上招呼。
这小子是一心求死啊。
易冷上前就是一耳光:“还死,你死了对得起我么,我一条命差点搭进去了。”
“我没让你救我!”小伙犟嘴。
这孩子长得随王琼,瘦高个,白净体面,看得出发型很时尚,光是理发就得一百元,近外的娃儿都这样,外在形象极好,如果是江大附中的学生,恐怕就是短发加胡子不修边幅的造型了。
最先来的居然是王琼,她开着货车回程途中接到荣达成的电话,的哥开着出租车在几十公里外,刚把客人抛下赶过来,但还是赶不上趟,只能让孩子妈先过来。
王琼心急火燎的跑进病房,抱着孩子痛哭起来,荣誉小脸苍白,一言不发,也不哭。
哭了一会儿,王琼才想到老易,顿时一身冷汗,那叫一个后怕。
今天若不是接了临时工作去拉货,如果不是老易跟车,如果不是老易眼尖看见了,如果不是老易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如果不是正好有一艘船路过,那么再见儿子可能是在殡仪馆了。
现在说什么都是无力的,王琼说你的衣服鞋子都在车上,店里打电话催呢,我这又走不开咋办。
易冷说没事儿,我也能开,我帮你开回去。
他出去的时候,和外国语学校的一帮人擦肩而过,学校领导们神色凝重,眉头紧锁,一个人还在嘀咕:“校外出的事情肯定赖不到学校……”
后续问题,让荣达成和王琼和学校掰扯去吧,但易冷也挺担心的,能把一个中考状元逼到跳江的学校,该有多大的问题,自家女儿还在这里读书,能放心么。
这个时间暖暖还在上课,上课是不能带手机的,所以易冷并未打电话询问,他先开车回店里,到地方已经迟到了,被好一顿训斥,还问他王琼去哪儿了。
“王姐家里有点事。”易冷不愿意提及别人的隐私。
“上班时间干家里的事儿,我看王姐是不想干了。”小领导说。
又看到易冷穿着蓝白条的住院服裤子,更纳闷了:“你俩出去一趟,裤子都换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原因。”易冷敷衍道。
过了一个钟头,易冷接到王琼的电话,王姐声音疲惫无力:“老易,我请过假了,这几天都不能上班了,等我回去,摆个场谢你,我儿子要是没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救了两条命啊。”
易冷就问她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逼得儿子跳江。
“他不说,学校说是自身精神问题,建议我们休学或者退学。”王琼说,“好好的中考状元,上了他们学校就成了精神病,我想不通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