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广朝不看古龙的,不知道燕十三是人物,他说的是记忆中的战友,在他的描述中,燕十三不过二十岁上下,还是读大学的年纪,也正是热血沸腾,一言不合就革命的岁数。
六七十年代,革命运动全球风起云涌,香港也发生了多次,大历史背景是符合的,一个激进的大学生放弃优渥的生活,跑去缅甸打游击,认识了同样来自东南亚的吴文芳,游击间隙谈起了恋爱,这也很正常,年轻人图的不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么。
结果是年轻人的梦想被现实残酷打脸,战争时期哪有谈恋爱的资格,不但谈,还弄出了人命,遮遮掩掩几个月,终于在战火中产下双胞胎,生离死别四十年。
易冷感慨万千,思绪在顷刻间飘荡万里之遥,上下五十年,季广朝就没他那么感性了,他把自己掌握的一些细节全都告诉了大侄儿,老人家记性好,那又是他人生最高光的一段时期,所以记得相当清楚。
相比之下,易冷的养父对那段回忆只字不提,易冷只能从季广朝的叙述结合自己掌握的历史事实来分析求证燕十三的真实身份。
这个工作会艰苦而漫长,眼下重要的是解决季广朝的生活难题。
“大叔,赶明儿我带你去做个体检吧。”易冷真心实意的劝说,老头子整天酗酒,加上重体力劳动,肯定早有各种顽疾在身。
对此季广朝看的透彻,他坚决拒绝,不查,查什么查,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一查全是病,不怕有病,就怕有心病,重病来了治不起,一头攮江里就完事了,最怕的是钱花完了病还没治好。
“我最不放心的是大孙儿,儿子是废了,孙子才十七。”季广朝看向墙上,那儿贴着几张蜘蛛网纵横的奖状,孙子叫季抗洪,小学时期的三好学生。
九八年出生,名字叫抗洪,论年纪比暖暖还大两岁,已经是季家的第三辈人,这上哪儿讲理去。
“抗洪上高中了吧,大学学费我包了。”易冷大包大揽,这点钱他对他不是压力。
“孙子不是上学的料,早不上了,在城里打工挣钱。”季广朝给易冷一个饭店地址,十七岁的季抗洪在那里端盘子。
“也行,我介绍他去玉梅餐饮,工资待遇肯定比这家强。”易冷只能帮到这儿了。
临走前,他给季广朝留了一万现金,嘱咐他少喝点酒,对肝不好。
等大侄儿走了,季广朝当即去村口小卖店买了一瓶白酒一袋子卤鸡爪,回家喝了个痛快。
……
调查生父身份,成了易冷最大的心结,个人调查这个课题还挺难的,好在这完全能算做铁面人计划的一环,组织出面就好办了。
燕十三的身份之谜,首先他是七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查当年香港几所大学,尤其是左派思潮占据主导地位的大学,会有收获,再就是查出入境记录,查香港警务处政治部的档案。
那个年月的香港是亚洲间谍之都,燕十三这种左翼青年,一定是被重点监控的对象。
警务处政治部是港英时期的特务组织,属于英国军情五处的驻港机构,于1995年解散,档案全都转移到了英国本土,想查不太现实。
档案不在了,人还在,香港已经收回,当年的政治部情报官员大多移居英国,找到当年具体分管这一块的警官就能获得一些线索。
易冷打了个报告给上官老师,静待下文。
转眼又是周末,高中寄宿制有个好处,就是周末可以回家,易冷开车把两个女儿连同邻居家的彭袁一起接回家,又说要带他们下馆子。
“我不想吃火锅了。”娜塔莎说,“虽然大家都爱吃,但我真的是吃够了。”
以干爹的大名命名的黄皮虎火锅是近江人民的心头好,但娜塔莎在江尾就吃的够够的,她快人快语直肠子,暖暖的表达就含蓄很多, 她说自家的买卖还是尽量少去吃,把机会留给其他顾客。
“我带你们吃江鲜,吃炒菜。”易冷说,答应季广朝的事儿他没忘,北河人家就是季抗洪上班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头,开车都要四十分钟。
“要不叫封潇潇一起吧。”亲闺女的提议让易冷心中一凛,他可不想和马晓伟当亲家。
但是暖暖既然开口,当爹的没法不答应,他让暖暖自行联系封潇潇,看对方有没有空。
封潇潇是没人管的苦孩子,上了近外,和上初中时差不多的状态,封莉出没于美容院高档商场,马晓伟整天加班,两口子都不管孩子,别的同学被家长开车接走,他只能步行回家,好在租的房子比较近,十分钟之内就能到。
回到家之后,封潇潇检查冰箱,有罐头,有鸡蛋方便面火腿肠,凑合吃一顿没问题,他妈封莉发信息说晚上有事你自己去门口吃碗米线吧,正是这个时候暖暖打来电话,封潇潇自然满口答应。
既然团圆,那就再把规模扩大一点,易冷又联系了阿狸约饭,阿狸并不是坐镇香港操盘打仗,她只是形象代言人而已,平时还是回到近外老老实实上班的,此时回到家面对的是一个怀孕五个月,形同饕餮的凌思妍,怎么吃饭还真头疼。
凌思妍侧耳倾听他们的通话,说我正想吃江鲜呢,一起一起。
客带客不是那么回事,但凌老师不是外人,索性一起更加热闹,一辆车就不够了,这边阿狸开凌思妍的车,同时前往,在饭店门口会合。
这家饭店生意火爆,没提前预约进不了包厢,只能在大厅安排一张十人桌。
当女服务员拿着菜谱过来点单的时候,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被惊艳了。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女生十七八岁是最漂亮的年纪,这个女服务员大约比暖暖稍大一岁,至少看上去更成熟一点,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生就的一副好皮囊,无论身材颜值气质,都没有可挑剔之处。
如果说这女孩早生三十年,可能八七版红楼梦就不是陈晓旭演林黛玉了。
唯一缺憾的是,同龄的女孩坐在饭桌旁等着点菜,这个颜值更高一些的女孩却穿着油渍斑斑的紫色白边化纤质地工作服负责点单。
只能说投胎错了人家。
易冷把菜谱拿给阿狸,阿狸又推给凌思妍,孕妇最大,先紧着她点。
凌思妍慢条斯理的翻看着菜谱,迟迟不点,隔壁桌在叫服务员加水,掉落凡间的林黛玉便过去提了水壶去后厨加热水。
一个半大小子跑过来接过水壶,帮林黛玉加水。
易冷一眼看出,半大小子就是季抗洪。
他没有立刻打招呼,他想先看看这孩子适合不适合干服务员。
季抗洪是传菜的,却不老老实实在传菜间等着干活,而是时不时找理由往前面窜,易冷一眼就看出端倪所在,这小子的一双眼睛全在林黛玉身上打转。
眼神很复杂,包含着喜欢、担忧、警惕和深深的自卑。
隔壁桌是一群男人,行头光鲜,桌上摆着各自的汽车钥匙和均价五十元以上的香烟,他们的目标不是喝热水,而是逗林黛玉。
“服务员过来一下。”隔壁桌穿斐乐的大哥又在招呼,把林黛玉叫到跟前,问她有没有什么特色菜推荐,但明显不是为了品尝,而是搭讪,用特色菜提到家乡,问人家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谁,为什么来当服务员,想不想换个好点的工作,有没有微信加一个先。
林黛玉大概这种场面经历的不少,不卑不亢的应对,微信自然是不加,因为没有手机。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斐乐大哥很自然的拿起林黛玉的小手。
易冷这边一桌人全都默不作声的注视着,客人调戏服务员也不是啥新鲜事儿,只是这女孩实在太漂亮了,太年轻了,总让人觉得不忍心。
比他们更不忍心的是季抗洪,别人都在注意斐乐哥和林黛玉,唯独易冷在盯着季抗洪,他有点心疼。
十七八岁,情窦初开,家贫如洗,连自己的饭碗都是个问题,拿什么保护喜欢的人?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孩被客人调戏骚扰,季抗洪忍无可忍。
少年拎起了热水壶快步走过来,眼神决绝。
易冷明白他要做傻事,这孩子和他爷爷季广朝一样是个猛人,当年同样十七八岁的季广朝为了革命事业端起了班用机枪,现在的季抗洪为了暗恋的女孩拿起了热水壶。
一个中年大叔按住了季抗洪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自己那桌。
孩子们都是鬼机灵,一起大喊服务员快过来,我们要点菜了。
林黛玉名正言顺的摆脱了斐乐哥,跑到这边来了。
季抗洪抬头,还大叔一个默契而感激的眼神,把热水壶放在斐乐哥的桌上,低眉顺眼说一声请慢用。
林黛玉到了这桌,依然摆脱不了被喋喋不休问个不停的命运,只是问话的不是大哥,而是同龄少男少女,暖暖和封潇潇左一句右一句的问人家为什么不继续读书,为什么做服务员。
易冷猜她每天要应对十几波客人同样的问题,早已懒得回答,只是淡淡回一句上不起了,就不再多言。
“我们可以帮你。”暖暖说,同时求援一般看了看黄叔叔。
这孩子是善良,但也过于单纯了些,主要还是黄叔叔太厉害,简直是万能的哆啦A梦,啥事儿都能解决。
“先点菜吧。”易冷并不接茬。
他又不是电视剧里微服私访的皇帝,见一个困难户就帮着解决一个。
点菜完毕,各归各位,易冷这一桌的菜上的特别快,估计是季抗洪把他们的单子往前排了。
最大的一道酒酿蒸淮江鲥鱼端了过来,季抗洪和林黛玉一同将大盘子摆上桌,这条鱼足有三斤,带鳞片一起蒸煮,银亮亮的油润鲜香。
季抗洪还多嘴介绍了几句:“鲥鱼和刀鱼、河豚并成为三大江鲜,以前鲥鱼是皇家贡品,非常珍贵,郑板桥有一句诗夸赞鲥鱼,说扬州鲜笋趁鲥鱼, 烂煮春风三月初……”
“全诗是怎么背的?”易冷问他。
季抗洪挠挠头,说不知道,这两句还是老板从网上搜来教给我们的。
易冷又问他吃过鲥鱼么?
“没吃过。”季抗洪依然是实话实说,这道菜比较贵,客人吃不完也会打包带走,就算剩下,服务员也不可能贪嘴到那个程度啊。
这孩子实诚,啥话都说,林黛玉大概觉得季抗洪说的不合适,偷偷拿胳膊肘捣他一下提示,季抗洪立刻不说了,说一声客人慢用,和林黛玉一起下去了。
小儿女之间的感情,令人唏嘘。
鲥鱼的鱼鳞下面有大量的脂肪,所以蒸煮一定要带着鱼鳞。鱼在蒸煮过程中鱼鳞下的油脂会慢慢地渗透到鱼肉里面,吃起来又嫩又润又鲜。
过了一会儿,易冷借口去洗手间,溜溜达达到传菜间旁,看到了蹲在地上玩手机的季抗洪。
“小伙子,我看你是个人才,有没有兴趣去我们店发展?”易冷将一张名片递到季抗洪鼻子下面。
“玉梅餐饮,黄皮虎火锅……”季抗洪站了起来,“就是传说中服务员一个月能拿一万多的地方?”
“岂止是钱,还有发展空间,当上店长,一个月三五万不是事儿,只要肯干,一切都不是梦。”易冷说,“店里有宿舍,交保险,定期培训,打工和事业,你能分得清么?”
季抗洪重重点头。
“有熟悉的朋友,带着一起去面试,互相有个照应。”易冷再次拍拍季抗洪的肩膀,走了。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天助也不如自助,给一个机会,能不能利用好就看小伙子自己够不够拼了。
从洗手间出来,正洗手的时候,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其中一个是斐乐哥,另一个好像是北河人家的老板。
“下次来提前打个招呼,包间是真满了,不然就咱这关系,能不给你安排么。”老板在假客气。
“小事儿,哎,你店里那个小服务员长得不错。”斐乐哥说。
“心动了?别打歪心思,那是三江哥放在店里培训的丫头,将来有大用场的。”老板说。
“有啥大用场?”斐乐哥明知故问。
“小丫头刚出校门,啥事不懂,在饭店里干几天,体验一下社会是啥样的,不就懂事了,就听话了,再给安排个学上上,镀镀金,再大一点,饭局带上,用处大发了……”
易冷替季抗洪难过,他连斐乐哥这样的顾客都对付不了,更别说老板,还有幕后的三江哥了。
男孩子在不对的年龄遇到了对的人,却无力保护对方,无疑是一种悲哀。
女孩子天生好相貌却出身贫寒,这并不是上天的恩赐,也许是一种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