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家人吗?”
那人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词汇,小心翼翼对他说道。
他目光缓慢地从多姿多彩,生机勃勃的世界移到那人身上。
那并不是一双人应有的眼睛,太过平静,太过淡漠,太过冷然,黑沉沉的,空茫茫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只要看着他的眼睛,任何人都能瞬间明白,他并非人,哪怕他的面容精致地堪称完美,是这世无其二的绝色,也依旧没什么人气,像极了一个完美的等身手办娃娃。
似人而非人之物用他那双如雾一般空茫朦胧的眼眸望着他,轻轻反问道:“家人。”
那场面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十分恐怖的,仿佛接下来便会发生一场鬼蜮的灾难,但那人却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柔情:“对,家人。”
那人轻轻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随时都有可能把震耳欲聋的尖叫播撒出去,让方圆百里的人家都睡不着觉的熊孩子。又好像是一颗已经埋进地里的地雷,小心翼翼地只怕触怒了他,不管不顾地掀起一场炽热的爆炸。
那人黑色的发丝垂在冰雪凝成的面颊旁,笑容温暖地能融化整个寒冬,那双寒星般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似乎要将他的灵魂刨开,赤裸裸地将心底最隐秘最不堪的心思暴露在阳光下。
那人唇边始终噙着一缕春风,坦然地将自己暴露在他的目光里,任他剖析 。
良久,他轻轻道:“我是魔,连人也不是。”
那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现在不再是魔了。”
“但我依旧是魔。”
他目光平淡,浑身上下毫无瑕疵,更没有丝毫生气与情感,如人偶一般,越加注视便越能感受到这似人非人之物的恐怖。
“你认为我有了人类的身躯,也有了人类的情感,但我在最开始便将这些东西抹除了。”
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他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并没有使他显得如何可爱,而是有非人之物强装人形却适得其反,说不出的可怖。
“我吃了姐姐,她是我的一部分,因为“最初的他”曾经残存的一点执念而生,也因为人类的躯体无法完全承载真正的大天魔,于是有了一阴一阳两个宿体。”
他语气毫无波澜。
“我们是一体的,也因此从出生时便渴求着融为一体。”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点,似是在笑,但这个笑容却说不出的恐怖:“那个被我利用制造宿体却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男人掌握着我与她的命脉,使我们相互制衡。”
他脸上那完美弧度的笑容说不出的嘲讽。
以魔制魔,取死之道。
“我们一起吃了他。”
他唇色殷红如血,唇边笑容仿佛画上去的一般,完美无缺,目光却依旧毫无波澜。
他伸出白皙如脂玉,近乎透明的修长手掌轻轻搭在心口:“我和她一起吃掉了’父亲’,我再吃掉了她,她拥有感情,也因此输给了我。”
肉体是有情感的。
喜怒哀乐,在真正脱离肉体的情感尚未养成之前,在真正受世事磨砺而生出绝对的自我之前,这些情感是肉体赋予的,因五感而生欲,因欲而生情。
从未体会过这样感觉的魔也因此生出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的情感。
然后她费力从千万年也未曾融化的冰川中生长出的这点情感,被“自己”毫无滞碍地抹去了。
他眨了眨眼,在吃掉姐姐之后,曾经孤注一掷前往人间的大天魔为了防止自己意识分割而设下的后手启动,他真正生出灵智,脱离六欲天,拥有了人之身,魔之魂。
祂成为了他,他真正成功脱离了六欲天,脱离了坠入归墟的命运。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曾经的大天魔,现在的他眨了眨眼,望向那人。
“我想成为人,但是我并不想拥有感情,你想把自己的观念浸染在我身上,我会杀了你的。”
他说着讨厌,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是机械的制造者从一开始就给他定下的准则,不容更改,不容忤逆。
因为天魔以吞噬为生。
若是被染上其余的色彩,被灌输了与另一个天魔相似的观念,那只会成为对方的食粮,与化身。
六欲天是杀戮与被杀戮的世界,是只有活着与死去的世界,没有情感存在的余地,所有天魔都只有活着这一目标。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悲悯,似是叹息。
“你只是想活着,你曾经的环境也只允许你用那种方式活着,这无可厚非。但你现在已经是人了,人并不用那么辛苦活下去的。”
他抬头远望那座繁华的都城,沉默了半晌,又道:“至少不用彻底舍弃情感,这个世界总有各种各样的惊喜和礼物在等着你,舍弃了情感可能不会受到伤害,但也舍弃了更多更令人感动欣喜的体验。”
那人看着他,寒雪般闪亮的眼眸璀璨夺目,仿佛一颗真正的星辰,照亮漆黑的夜。
“欲望带来的不过是短暂的满足而已,你想让我成为人,但人不过是被欲望裹挟,无法自拔的皮囊。”
那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欲望吗,倒也不错,人世熙熙攘攘,皆为欲望,不得超脱,但世人除了欲望,还有情,理,法。”
“人世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不懂,我就教给你,带你体验这些。”
那人俏皮地对他眨了眨右眼,温声道:“你愿意吗?”
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他的家人。
他看着那人,良久,露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好啊。”
他从不畏惧战斗,哪怕是与人类情感的战斗。
那人想改变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
“如果你赢了,你便会得到我。如果你输了,那我就会吃掉你。”
天魔的世界里没有第三个选项,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说道。
那人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那之后我们便要一起生活了,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礼貌问道。
“*****”
并非是由喉咙发出的,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回荡在四周,言语仿佛夹杂着无可匹敌的力量,令四周涌动起奇异的力量,一种微妙的气氛逐渐遍布四周,莫名的令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听不清楚的名字仿佛撬动起了独属于魔的力量,若人执意要分辨其中的含义,只会感觉道无穷无尽的呓语逐渐填满大脑,占据自己的意识,浸染,取代……
那人并指为剑一划,将四周逐渐异化的空间斩灭,随后无奈地看向他:“你还是给自己取一个人类的名字吧。”
那双黑压压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竟让人生出一种面对天真懵懂的初生幼儿之感。
那人道:“你想做人,那就要有个人的名字,你刚刚所念诵的话语翻译成人的语言是什么呢?”
他回道:“大天魔。”
六欲天有很多大天魔,这与其说是一个名字,更类似一个简单的称呼。
六欲天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也没有自己的文化,三千世界一切怨憎,一切罪孽都在其中汇聚,孕育出天魔,天魔覆灭世界,世界覆灭后一切诅咒孽力再次汇聚六欲天,重新孕育天魔。
无休无止。
六欲天是三千世界的垃圾场,是世界自我循环中残酷铲除多余之物的那把尖刀,是世界的灾劫。
而其中的天魔,便是纯粹的工具,为了活下来不断厮杀,不断强大,又不断折损的工具。
此刻,那人对这个工具说道:“那你便为自己取一个名字吧。”
他抬眼望去,只见他目光璀璨,如星如月。
他说道:“名字是让他人念的。”
“那你为我取一个吧。”
那人有些受宠若惊:“哎,我吗?”
他不明白那人为何如此激动,只是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人类的文化,情感对现在的他而言还是太难以理解了。
不过他实在是懒得思考这些,也懒得花费心神在一个方便他人的称呼上,不容置疑道:“你来。”
那人对着他再三思量,仔细斟酌,才终于说道:“那……”
————
家是什么?
家是慰藉心灵的港湾,是治疗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是寒冷冬日温暖的阳光,是远方游子的精神寄托。
是永远都不用提前预约就能回去的港湾,是无论任何时候都不用预约便能随时进入而且永远为他留下位置的地方,是只能用回而非去的地方。
是心灵的支柱。
但齐光没有。
曾经他也有一个家,一家四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那个被强行拼起来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的美满如被打破的碎镜一般再不能圆。
后来——
他有了月亮。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水波很静,他走在大桥上边,桥下有一条河,河水中明月的影子波光粼粼,身后是呼啸而过的汽车,也有人骑着摩托电动车,匆匆忙忙地奔赴在回家的路途上。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疲惫却期望的笑容,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他逆着人群,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一个人吹着风,莫名想抽一支烟,或者喝一瓶啤酒。
但什么也没有。
女人大都不喜欢烟,被两个女人耳提面命的他也没有抽烟的习惯。
而酒……
他其实也没有喝酒的习惯。
因为没有人会给醉酒的他收拾残局,哪天他喝酒醉死也没有人会理会,或许要等到发臭了才会因扰民被邻居发现吧。
想到这里,他倚靠在护栏旁,自嘲地笑了笑,望着脚下的波光粼粼的河水,折射了岸边无数灯光,映照了一轮圆月,微风从耳边拂过,带来丝丝凉意。
河水仿佛一个漆黑的漩涡,有着奇异的魅力,仿佛在无声引诱人往下跃去。
他目光逐渐空茫,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身体紧紧靠在护栏上,身子前倾,仿佛那深邃的河道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正当他手握上护栏,将跃起而下的时候,腿边突然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触感,他一惊之下猛然低头,却看见一只黑白色的奶牛小猫正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腿。
小猫不过四五个月大,有勾人的妩媚眼线,大佐一样的小胡子,在奶牛猫中十分特别,它天生便有着甜蜜的猫中夹子音,十分可爱。
他前后张望了一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灌木丛也没有,车水马龙,水泥沥青,这小猫哪来的?
那小猫略略有一点怕生,怯生生地歪头看他,头上有一块猫藓,或许是这样才有些痒,又蹭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跑开,另寻了护栏给自己蹭头。
不过它依旧怯生生,好奇地时不时抬头看看他。
他此刻已经被这只奶牛小猫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不知不觉紧握护栏的手松开了,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一根火腿肠,蹲下身剥开喂给它。
一人一猫僵持良久,那小猫才终于慢慢地,警惕的,保持着随时可能逃窜的姿势才上前舔了舔火腿肠,他见状细心地把火腿掰成一节一节喂给它。
等吃完了,小猫又怯生生地抬头望他,却被他伸手一把抓住揽进怀里,另一只手顺手捏住了后颈,把反抗从张扬舞爪降到了伸伸爪子。
然后他一路小跑,做贼心虚地左张右望迅速跑回了家。
后来这只猫成了她。
他的女儿,他的望舒,他的小月亮,他唯一的家人。
家里不再如坟墓一般充满令人窒息的冰冷,令人窒息的寂静,永远如一的摆设。
只是后来月亮也走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或许月亮有一天可能回来的地方还算是一个家,但是这个世界哪里有家呢。
浮屠宫,呵呵。
上清派,他和清危心中各有算盘,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有对弟子的爱护之心,清危又不傻。
天大地大,他竟无所归处。
齐光拉下了脸,冷冷道:“我还能回哪个家。”
我哪里还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