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白衣黑发的男人举目远眺,赤足踩着水面,似是不屑。
他额间印着一个仿佛花钿的纹路微微闪着红光,那红光并不热烈,并不闪耀,仿佛晚霞余晖映照,将整片海洋披上一层红色薄纱。
他伸出手,那是一双完美无瑕,白地甚至有些透明的手,这种美仿佛一直都与娇弱挂钩,但他却并不柔弱,而是强大地不可思议!
他一直有种万事万物皆在掌控中的运筹帷幄,平静而笃定。
那双手轻轻覆在他右眼上,冰凉的手指拂过眼眶,他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罕见地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事。
他从不后悔,从不怨怼,也很少回忆起过去,因为至今为止,他一路走来所做的任何决定,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因为他并没有逆转时空,更改岁月的力量,任何的悔恨都只会浪费时间而已。
那就向前看,我左右不了过去,便占据未来。
怀揣着如此的心情,祂撕下自己的一部分成为了他,镇守此处三千年。
而祂画地为牢,自囚三千年。
而祂曾经的倒影至今还被囚困在他成形之地,近五千年。
甚至他分割自身做出的东西,沾染上他气息的法宝,都和坐牢一样被人圈个地方一蹲就是千年打底。
所以说,我是有什么特殊的监狱体质吗,主打的就是一个牢底坐穿?
还是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连冥冥之中的大道看不过眼,亲自判了我个无期徒刑?
脚下踩着的海洋微微起伏,原本清澈见底的淡蓝色水面变成浅红色,却依旧能隐约看见其下海水颜色又变得深了些。
仿佛——深海。
他漫不经心地踏了两下,那双赤足与他身体别处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完美,无瑕,却精致脆弱,踩了几脚水面的做法给人感觉更似是撒娇卖萌。
这具身体即使没有了那诡异的魅力,仅凭颜色依旧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是凡人应有的美丽。
是由父母生育出来的,生于凡尘,长于凡尘,血肉之躯的美。
他看着像个大家闺秀,出生到现在拿过最重的东西是茶盏,走过最远的路是自家小院,手确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白花。
但实际上——
整个修真界最终boos,那个不敢直呼名字的大魔王(当然谁也不知道他名字啊),一切的幕后黑手才是他最真实的评价。
整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洋闷闷地颤动几下,全当自己是片死海。
————
:中州成了新的魔域。
天网炸开了锅。
:幸而没有人员伤亡。
众位修者齐齐松了口气。
:一洲之地数万万人正等着安排,衣食住行一样也不能少。
所有人脸色煞白。
:主要开支皆由大楚人皇负责。
所有人瞬间松了口气。
:人皇聘请各家修士帮忙干活,大部分宗门门主已经答应下来要送弟子前去打杂锻炼了。
→_→
短短一日,事态一波三折。
经天衍宗提醒,各派掌门提前在边境与魔宫宫主交战。
然后被偷家。
复盘时才得知,天衍宗新任宗主此刻还在昏迷着,如果不是丹药塞地及时差点就要再更新换代。
此次正道也并非输地彻底。
雪珂宫主,魔佛笃竹与阎罗宫主幽鬼被斩杀,陨落当场。
这也是为什么必须要清危出剑的原因,他那一剑并非单纯重伤二者,而是将两人分化元神以待夺舍的复活手段尽数斩灭。
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若是换作旁人,哪怕魏劫也绝做不到。
魏劫可以通过魔道手段推测,可以通过因果之道追溯,可以追杀,但一照面,一剑将这些悉数泯灭,整个修真界也只有清危一人而已。
心剑恐怖之处就在与此。
与佛门空想佛一脉极为相似。
若没有承载日月山河,天地万物的心胸,便练不成心剑。当你的对手不在你心中,你要如何与他交战?
没有坚定到百折不挠的意志,便出不了剑。
心剑是纯粹唯心之物。
不过纵然如此,正道也可谓是输地一塌糊涂。
整个中州化为了魔域。
虽然伤亡人数不多,大多是皇城内乱之时所为,却实打实给人心头沉甸甸坠了一块大石。
天下大洲共十三洲之地,四洲被魔修所占,成为魔域,一者孤悬海外,寸草不生,是为尽洲。
尽洲处于极西之地,是座海外孤舟,数千年其上狂暴的力量始终不散,早已被世人放弃。
并非没有其他地界,只是剩下的土地不是环境恶劣,地煞遍布,就是不适宜凡人生存。
修士宗门还好,什么环境也能适应,大不了自己找个小山头。皇城也问题不大,迁都日子照样过,但是凡人不行。
中州位于各洲地中心,接壤兰洲,宿洲,充洲,华洲,东洲,南洲,四通八达。
此刻,中州被魔化,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要时刻面临来自魔道一方的威胁,魔道随时可以出动肆意骚扰,而非过去还有庆华宗作为第一战线。
不过换句话说,其实魔修也被他们堵住了。
过去魔域四洲偏安一隅,经年累月的魔气阴云笼罩其中,甚至仙人也不敢贸然进入,眼前这个新生魔域可能作为他们了解魔域的重要线索。
而且——
“你见到了魔尊?”
清危立在兰洲与中洲交界处,负手而立,他身边的楚人轩此刻已经褪去那副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容,神采奕奕,气息绵长,境界不退反进,已经迈过化神门槛成就返虚。
虽然——实际战力比起原来差远了。
八州之地并非只是单纯按照地域,面积划分,而是八条地脉主干链接,最后在中州化为一股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地脉之力,与人心信仰合一,经由楚皇镇压,合成龙气。
龙气是什么,是人心信仰与地脉力量的集合。
楚人轩身和龙气,便是身和这沧澜界万万人之信仰,身和沧澜界从开天辟地之初便绵绵不绝的地脉。
那些力量大部分都要压制黄泉真水,而剩下的他亦无法驾驭,不过即是一部分也足够她抗衡地仙了。
此刻楚皇离去,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因为最大的隐患,黄泉真水已经被魔尊解决了,只是八洲气运相连,此刻一洲之地尽去,气运相连格局被破,那么大一块魔域自然而然会散发魔气污染外界,潜移默化地魔染天地。
算算中间缓冲地带,起码有小半个洲域。
楚人轩虽然被老祖宗治愈好了身上的伤势,更修为破境,但是对着这么个局面也真是头疼地要死。
而他家里的老婆孩子,背后捅刀的亲弟弟,身受重伤差点殒命的亲妹妹……一团乱麻。
让他暂且用工作逃避逃避吧。
“没见到。若是我看见祂的真身,此刻也不用站在这里,早沦为天魔之身了。”
楚人轩伸出手,手里攥着一打写满字的文书。
“这个,你看看。虽然事前无法预料,但是事后结合蛛丝马迹推测一番,也能得出一些线索。”
清危接过那沓文书,随意翻看几下,又将其合上。
“也是我们太依赖天衍宗的天机演算了,这里不少痕迹都没有处理到位,若是嗅觉敏锐一些,还真有可能顺着线索查出问题。”
他看着手上这份事后诸葛亮的推测事件,摇摇头苦笑道。
“就连我也大意了,枭姬曾现身充洲抓走了我的弟子,我还以为她当真只是去浮山寺,并没有细思。”
“天衍宗……”
楚人轩皱起眉。
天衍宗自从创立以来,一直都是人族的烽火台,是人族最坚实的屏障,他们也从不负所望。
在那个修真界主流思想是各扫门前雪的时代,他们就已经为了人族抛头颅洒热血,一代代宗主抗下反噬窥探天机,冒着生命危险监视妖族动向,数千年如一日,从未更改。
其实天衍宗的错误并非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过去也曾出现过几起事件。
但是此次不同,魔道陆陆续续在各洲域潜伏十八年,对各处的地脉节点,福地洞天都动了手脚。
摩瑞只是个大乘,虽然他在气运之道的造诣属魔道最高水平,他依旧只是个大乘,做不到一口气斩断八洲龙脉,那不现实。
他只主持中州,其余各地只是断掉链接,反正等到中州之地的龙气被消弭,地脉挪移,到时候八洲龙脉格局不攻自破。
但是此等偷天换日之举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整个魔道齐齐上阵,整整布置了十八年。
但是天衍宗这个修真界对天机演算,观星望气之道水平最高,无时无刻不在观测中的宗门上上下下数千人竟然无一人发现。
要么,是天衍宗内混入魔道卧底,还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卧底。
要么,便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整个天衍宗,皆有问题!
他和清危对视一眼,顿感棘手。
————
哗啦啦——
铁链在空中搅动,在地上拖拽,发出冰冷的震动声。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哀求,咒骂呻吟声,在迷迷茫茫的一片白雾中此起彼伏,将此处衬托地仿佛地府炼狱。
不,此处就是地府。
阴世的地界与魔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天空皆是一片灰霾阴暗,四周皆是暗淡无光。
枉死城,黄泉路,奈何桥,彼岸花皆在此处,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气息,古老沧桑。
而其中奈何桥下静静流淌着一条清澈而深沉,散发着永眠的死亡安宁的气息,仿佛能够洗去一切今生今世的铅尘繁华、眷顾羁绊的长河最为吸引视线。
整条长河十分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条长河穿过整片阴土,将阴域串联起来,若说地脉是大地的经络,那么忘川即是阴土的经络,只是有些河道坑坑洼洼,水流娟细。
流淌着昏暗静谧的河水的忘川河河岸之上是大片大片如火般燃烧的血色花海,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这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走过黄泉路之后,就是一座黑色砖石铺砌而成的三层石桥,桥头上有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正熬煮着大锅孟婆汤,无数浑浑噩噩的魂魄排着队走向奈何桥,接过她熬煮的汤水喝下,魂魄中各种后天杂质皆清扫一空,只留下最干净纯澈的本质,步入轮回。
那些红尘恩怨纠葛,世事无常因果,皆被忘川接纳其中,包容万千。
那老婆婆始终在不停地熬煮,将孟婆汤递到每一个来此地的手中,面色愁苦。
她那一把长柄汤勺不断在那一口半人高的大锅里搅动,每盛一碗汤便要搅动一下,大锅里的汤水始终不见减少,而她始终默默盛汤,无休无止。
就在她又给一个魂魄盛了一碗汤,目送他步入轮回,汤勺正要在锅里搅动一圈,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望向忘川河上方。
一滴黄褐色的水珠在孟婆注视下悄无声息地破开时空阻碍出现,通体黄褐色的水珠中仿佛蕴含重重天地,一经出现便如乳燕投林般落入忘川,携带着滚滚红尘坠入河中,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那一刻——
“砰——”
孟婆长柄勺子轻轻敲击在锅边,声音若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又似铃铛轻响,伶仃清脆,竟让她面前原本浑浑噩噩,只知道伸手接汤的魂魄有了一瞬清明。
“你是……”
孟婆又敲了敲锅沿,一声不同于刚刚的沉稳之音将所有魂魄再度震回无神的模样。
哪滴水珠已经携带红尘三千年积累下的怨气欲望融入忘川,将原本静谧的河水也搅动地微微起伏。
河水徒然增大了水流,将原本河道仅有细细一条之处冲宽,微微荡漾,其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却始终未能掀起波澜,在孟婆慈祥的目光中逐渐平息。
她朝着恢复平静的忘川叹了口气,又将视线放在自己永远也熬不完的孟婆汤中,伸出汤勺搅拌,给走到面前的魂魄盛了一碗,目送他走入轮回,一如过去数个元会。
她那双并不似老人的双眼中蕴含着大地山川,生死轮转,承载世间一切,生化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