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是座久负盛名的神山,不管在哪一个世界都是如此,经年不化的雪点缀它的苍白,狂风让它更加冷凝。
吳偕曾几次来过这里,有探险,有追寻。
汪小喵这次来是替他故地重游,也是为了帮張祁灵寻找丢失的记忆。她听胖子讲过那些年在长白山发生的事情,甚至吳偕在临走之前一遍又一遍的说给她听。
这段记忆在他们三个心里是同等重要的,但当她讲给張祁灵的时候,他的神色依旧淡漠,淡漠的好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哥。”汪小喵紧了紧自己的棉衣,停下脚步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雪原“我们的食物不多了,不然还是按我的路线来吧。”
張祁灵脚步顿住,转过头来看着汪小喵,摇了摇头“我记忆中就是走这条路的。”
汪小喵侧头往他身后看过去,后面哪有什么路,那是茫茫一片雪原和高高低低绵延的山脊,金色的光在层叠的雪上波光粼粼,看的久了,刺得人眼睛生疼。
其实来长白之前她早就根据吳偕的形容和张家记录中的地址规划好了路线,以她俩的脚程两天足够到了,但張祁灵非要沿着他记忆里的路线走。
“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就可以。”張祁灵拉紧汪小喵的兜帽,反手将背上的两个背包摘下来递给她“你联系瞎子来接你。”
“我不是嫌你绕远路。”汪小喵把包推回去,又转头扫了一眼远处的雪山“晚上会有一场大雪,从这个方向走下去,下雪的时候我们找不到避雪的地方会很危险。”
張祁灵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汪小喵。
几十年的相处让汪小喵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很显然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就是跟着他走,要不就回去。
他肯定更偏向第二种,本来他就不想让她跟着冒险,是她软磨硬泡又让瞎子帮着说情才能跟着来,要是继续坚持,他只会把她捏晕,然后让瞎子来把她接回去。
汪小喵看着張祁灵的眼睛,隔着护目镜只看到上面属于她的倒影,跟几十年前一样年轻。
她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对着那座望不到尽头的雪山。
“你还是要去守门吗?”
“这是我的使命。”
“可这个秘密已经没有人在乎了,汪霖不在乎这件事,汪岑也没那个精力去管,汪家不会再有人去寻找雪原里的那扇青铜门。”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盗墓贼,这个秘密就会有人在乎。”
“海外张家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轮流去守呢?”汪小喵猛然后撤一步躲开張祁灵试图偷袭的手,又迅速拉开两步距离面对着他站定“你为什么总是要去承担这些压根没有意义的使命,它能带给你的只有虚无。”
“小喵,没有记忆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虚无。”張祁灵顿了顿,然后缓缓抬起手,学着瞎子那样在汪小喵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又来回摸了摸“我知道你懂的。”
汪小喵皱眉看着他,半晌,颓然的叹了口气。
是的,她确实懂,她也失忆过,那种一片空白里偶尔冒出来的片段太过勾人。就像是鱼漂,你不去抓它,它就沉在那里时不时浮动几下,让你无法忽视,总是不得安宁,抓心挠肺似的难受。
你只能顺着找下去,可抓住一个,越来越多的碎片就会在下一刻浮出来,让你虚无的内心泛起涟漪,你只能徒劳的走入那个陷阱。
那次失忆是被零压制的结果,是非自然的,可是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又一次失忆了,并不是張祁灵那样的天授,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她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从乔九月开始,一岁,两岁,一直到十八岁那年的记忆已经全都消失了,十九岁那年的事情也模糊不清了。那些记忆在某一天开始突然蒙了一层雾,然后在每个重要的节点断开,又一点点分裂着消失,好像被一只没有形状的虫子一点点的啃食掉了。
其实她之前有段时间是患了超忆症的,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真的非常折磨,可是现在那些曾经在记忆里完全洗不掉的东西已经缓缓变成了一大段空白,可怕的是,这吃人的空白还在不断蔓延。
或许失去记忆,独自一人在陌生,荒芜的世间浮沉,变得空洞且虚无就是长生的代价。
活得久了,她渐渐也觉得遗忘是一种放过,只是不知道瞎子那样清楚的记着,对他来说究竟是惩罚还是确定自己真正活着的一丁点色彩。
一阵狂风裹挟着细雪飞来,汪小喵偏头躲过那些雪花,抿了抿唇
“我怕我会忘了你。”
“我会记得你。”
張祁灵扯出衣襟里那条同样出自胖子的铜钱项链给汪小喵看,然后拍了拍她的脑袋。
“就算我们都忘了,我也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找到你,找到你们。”
“我……”
“我听过太多告别的话,我想我们之间不需要告别。”
張祁灵的目光并没有在汪小喵身上停留很久,只是像奔流不止的时光那样,浅浅的,轻轻的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向着那座冰冷的雪山迈出了脚步。
那是截断时光在他身上流逝的一步,只这一步,万古洪荒的岁月洪流就与他割裂开来。
汪小喵有些呆愣的盯着張祁灵的背影,那个深蓝色的影子在一大片的白里异常显眼,他一步一步走的非常稳当,留下的脚印却非常清浅,只要一阵风,一阵微风,这脚印就会消失不见。
正瞧着,他背后黑金古刀的某一点突然被阳光折射,爆发出强烈的光直直冲着汪小喵的眼睛飞来,汪小喵偏头躲过,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就出现一层薄薄的,泛着金色微光的雪雾。
那抹深蓝色的影子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同那排浅浅的脚印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汪小喵抿了抿唇,叹出一口浊气来。
她并没有紧张或是什么别的激烈的情绪,几十年来的失去让她已经不会再有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她只是有一些空虚,有一些茫然。
就好像从前在汪家的某一个偷懒的下午,她从梦里睁开眼睛,屋子里是和窗外一样的黑暗,而她坐起身来,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情,好像被世界遗忘在了时间里。
汪小喵搓了搓腕上的珠子,她有些记不清这珠子是哪里来的了,但她总是在一些时候不自主的抚摸它,好像这样会让她安心一些。
其实她并没有非要跟着的理由,他们都有很长很长的寿命,只要地球不爆炸,总有一天会踩着时光的纹理再次重逢。
不像吳偕他们,只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很平常的和她说了再见,从那以后,他们就只能在无数的回忆里碰面。
只是她不能辜负吳偕和胖子,总要亲眼看着他到了那个地方才能回去安心养老,况且她作为守门继承人,不该只让張祁灵一个人孤独的待在那里,待在那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
结束了这一分钟的伤春悲秋,汪小喵又呼出一口寒气,捡起張祁灵留在地上那两只背包背在背上,朝着他消失的地方跟了过去。
寒风细雪相伴,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芒缓缓在雪线尽头消失,光线由亮转暗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起了地面上的浮雪,恍然间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穿过汪小喵的身体又很快消失不见。
汪小喵若有所感的抬头,突然就在落日余晖里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人绑着绳子拉了个长队艰难的在雪原里穿行。
那其中几个人影有些熟悉,细看过去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依旧是茫茫一片雪原,汪小喵也没有深究,依旧慢悠悠的朝着張祁灵的方向行走。
就在光影轮转的那个瞬间,她懵懵懂懂的穿越数不尽的,灰扑扑的时光,一脚踏在吳偕最初进入这片雪原时落下的脚印之中,茫然的留下一个虚影,又在抬脚的瞬间被光阴揉碎投进风里。
而光阴以里的吳偕似有所感般往后望了一眼,只在蒙蒙雪雾里看到一个虚幻的娇小身影被风吹散,随即有些疑惑的转过头去,扯着跟胖子和張祁灵之间那段绳子,毅然决然的走向自己沉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