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夜森林就像放大版的幽暗森林,行走在其中,仿佛沐浴着永夜。
这一次,没有灵地之精能为他们带路,但伊兰迪尔就像很熟悉这片迷宫般的森林一样,带着众人像幽灵一样无声地和真正的幽灵一起穿行在广袤的森林中。
是夜,众人找了块空地露宿。
“越靠近彩虹之树,精神漩涡会越强大,打起精神,男孩们,别被森林里的妖精小姐给迷惑了。”
“妖精小姐?” 赞德不在意地咬了口小师弟的烤串,“那我还真想在异界来一段浪漫的邂逅。”
“相信我,亲爱的,等你真的邂逅了,你会希望这个希望不要成真的。”
“有那么玄乎吗?”
“记住”,伊兰迪尔勾起嘴角,幽幽地道:“不要相信任何陌生的声音和陌生的人。”
他做了一个梦。
他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奔跑,四处都找不到出口,沉重浓稠的黑暗逐渐收紧,勒在他身上,他就像被树脂困住的昆虫,马上要窒息时,一双手将他带到了一个纯白的地方。
师傅。
师傅牵着他往前走,他遇到了一群热血无畏、浩气凛然的人,他们就像一座座雄伟可靠的大山,包围在他身边。
师傅牵着他往前走,他逐渐长高,师傅逐渐变小。那些曾经看上去难以逾越的山,突然在某一刹悉数崩塌。
师傅用短短的手臂替他将那些落石切碎,重新牵起他,塞给他一个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小团子,继续往前走。
团子小小的,暖暖的,像个晴天娃娃。
他想,我现在是他的山了,我也要成为师傅的山,我要走在他们前面。
走着走着,他们到了一片海,海水红得像是一滴一滴的鲜血。他放下师傅和小团子的手,向深海走去,黑暗再次成为他的衣服,灌满他的口鼻。
他下沉、下沉、下沉……
一点亮光像落到海里的星星,刺穿了凝固的黑暗,他奋力朝它游去,伸出手——
噼啪——
什么东西踩断树枝的声音。
赞德从浑噩的梦里醒来,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手伸向脚边的重剑。
一头像鹿又不是鹿的生物从不远走过。它浑身散发着朦胧的银光,头上葳蕤的双角像古树的枝桠,缠绕着生机勃勃的开花藤条,飞着闪烁的蝴蝶和妖精。
赞德被这只美得难以描述的生物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向了森林深处,完全忘了精灵说的“不要相信任何陌生的人”。
好吧,船长说的是不要相信“人”,这可能不算在他的警告范畴内。
而且,赞德总觉得它身上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既然如此,也不能算“陌生”。
他着了魔一样跟着它来到了一个湖边。
他看着它缓缓步入湖中,下一刻,它的身体在月光下开始发生变化,四肢逐渐抽长,皮毛消失……
它变成了一个类人生物。银色的长发比月光还耀眼,比湖水还干净,脸……
赞德看不清它的脸,只能依稀看见它有一只银白色的眼睛。
那股熟悉感顿时更加真切。
他向前跑去,迫切地想要看清它,下一刻,他脚下一空,眼前骤然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他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臭小子,你怎么还没起床啊,啊?这都几点了!”
“……老猫头?”
“你叫我什么?师傅都不会叫了?今天你不把昨天那招练满一百次,不许吃饭!”
赞德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就像一个背着行囊孤独地翻越了千山万水才到家的旅人,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快来见见你的小师弟。安迷修,这是你的师兄。”
菲利斯身后钻出一个棕发蓝绿眼的小男孩,他朝赞德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脆生生地喊道:“师、师兄。”
师兄。
多么神奇,明明没有血脉相连,却能让他的心一下一下颤动起来。
年幼的赞德就像倚靠在名为菲利斯的大树身旁的小树苗,现在他的脚边突然冒出了一棵嫩芽,于是小树苗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嫩芽的大树,成为大树的大树,成为整片森林中最高的树,让长长的树枝遮到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他伸出手揉了揉安迷修乱糟糟的头发,“哟,我叫赞德,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师兄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有师兄罩着你~”
脚下的荆棘将他的小腿划出道道血痕,他咬牙将背上的安迷修背得更高,“小师弟啊,别怕,师兄一定会带你回家的。”
安迷修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师兄……天马上要黑了,你还是别管……我了,快回去吧……”
“胡说什么呢,再说了,我就算丢下你也找不到回去的……那是什么?”
一只发光的蝴蝶从灌木里飞出,停在赞德面前,美丽的翅膀扇落细碎的星粉。
“小师弟你快看,好漂亮的蝴蝶!它是在给我们……带路?小师弟?”
赞德将昏过去的安迷修往上兜了兜,快步跟上那只蝴蝶。
天很快黑了下来,森林中回荡着魔兽的低吼,黑黢黢的灌木里像是潜伏着无数鬼影,只有那只蝴蝶,是他唯一的光明,替他驱散了袭来的恐惧和不安。
行至某条小道的拐角处时,蝴蝶突然消失了。
赞德慌张地跑了几步,拐过去后看到的却是飞奔而来的菲利斯。
“师傅?”
“两个臭小鬼,想急死我啊!一声不吭就跑来杀什么魔兽,知不知道那魔兽是比你还大一轮的骑士都解决不了的,啊?”
“师傅,你有看到一只蝴蝶吗?”
菲利斯被他气得白眼翻个不停,“什么时候了,还抓蝴蝶呢!这森林里全是凶兽,你俩没被叼了去真是福大命大,神明庇佑。”
他四处张望,只见一只银色的蝴蝶从菲利斯身后翩翩飞起,与月亮重叠后,消失在空中。
他伸手摸向天上的月亮。
神明庇佑。
他提着重剑一脚踢开骑士团团长的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沉声质问道:“那些失踪的人,是不是你干的。”
骑士团团长靠在座椅上转过身,双手交叉支在桌上,“赞德,注意你的语气,你是在怀疑身为骑士团团长的我?”
“他们的伤口……能造成那种的伤口的只有你的剑法!你是不是为了用他们的元力种子来压制诅咒!”
“呵……呵呵呵”,骑士团团长阴狠地笑了笑,“看来你知道了不少啊,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只会傻笑的小鬼头呢,是我看走眼了啊,不愧是菲利斯看好的继承人。”
看着昔日正气凛然的团长如今眉间尽是阴鸷之色,赞德眼里溢出悲愤,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师弟和师傅,知不知道大家有多崇拜你!而你,伟大正义的骑士团团长,居然为了苟且偷生,暗地里做出这种违背骑士誓言的事!”
“骑士誓言?哈哈哈哈哈!” 骑士团团长发疯般狂笑起来,“那种无意义的东西,只能抱进棺材,能救被创世神抛弃的骑士吗?能救我的命吗!”
“被创世神……抛弃?”
“骑士不会延续了,赞德,再没有神能庇佑我们了。反正迟早是死路一条,不如把命都交给我,反正你的小师弟,你的师傅,不是很崇拜我吗?哈哈哈哈哈!”
“……绝不遗忘初衷,锤炼意志;绝不惧怕罪恶,勇敢无畏;绝不背叛同伴,守护正义……”
“你说什么?”
“绝不屈服逆境,追寻希望!没有神明,我也会用我手中的剑,我心中的剑,让骑士的精神,永远延续下去!”
骑士团团长颈间喷出的血染红了寒冷的夜,染红了骑士团的标志,染红了雪白的骑士服,染红了曾经无忧的时光。
“团长!”
“赞德?你居然杀了团长?!”
“团长只是责备了你几句,你就下这样的狠手!”
“师兄?为什么?”
安迷修眼中巨大的悲伤和震惊淹没了他,他不敢再去看菲利斯的眼神,只是仰头看着染血的骑士团旗帜。
他这么崇拜你。
他这么崇拜你。
你在我心里崩塌了,在他的心里还不能。
神明在我心里远去了,在他的心里还不能。
直到他,能成长为什么也压不垮的大树。因为我,只能做一朵蒲公英离他远去了。
他将滴血的剑执在身侧,一字一句将涌上来的苦楚压回心底,“赞德,从今往后,与圣殿骑士团,再无任何关系!”
我叫赞德,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师兄了。
“他被团长的剑法所伤,一定跑不远的,快追!”
他躲在一条小巷里,捂着伤口,靠在墙上,感受着血液将温度和生机从体内一点点带走。
在黑暗和死亡即将笼罩整个世界时,一点亮光出现在他面前。
“是你啊……”
捂着伤口的手被轻柔地推开,有什么东西被敷了上去,低沉清越的声音唱起了古老无名的歌,将他从血色的黑暗里带离,前往了一个柔软的梦境。
当他再次睁开眼,身边空无一人。没有那只手,没有那首歌,没有骑士团的剑,没有伤口和鲜血,只有天上那轮皎白的月亮,与他遥遥对望。
他举起手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喃喃道:“你刚刚……是不是掉下来了。”
“身为凡人,居然想和神做交易?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勇气,是否配得上你的野心。”
“如何?”
“很简单,这里有七份药水,一份是无害的液体,其余的都是毒药,你只要从其中选一份喝下去,没有死,我就接受你的交易。”
七选一?呵呵呵,是想提醒他,有活路的立场只有一个吗。
他看着眼前七份毫无差异的药水,勾唇笑道:“盛放这些药水的试管,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啊,神使大人。”
智慧神使沉默了片刻,略带赞赏地道:“不错,你的智慧及格了,但这样的展示方式是愚蠢的,因为我现在不能让你中途退出了,做出选择吧。”
就在他准备听天由命随便选一个时,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悄然无声地停在了其中一根试管上。
赞德眨眨眼,毫不犹豫地将那管药水喝了下去。
“下这么大的赌注,只是为了不忘记不堪回首的过去,要知,忘却是我们给你们的恩赐,拒绝这种恩赐,真不知你是愚蠢还是愚蠢。”
“那里有我珍惜的一切,好的坏的,都是我的旅途。是你口中不堪回首的过去,让我成为了我。我死也不会忘的。”
我是他的徒弟,他的师兄,一名骑士。
他成为了天使。
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蝴蝶。
直到在这个梦里,他朝亮光游去,发现是那只蝴蝶。
他将蝴蝶抓在手里,周遭一切化为泡影,他骤然睁眼,发现自己正泡在湖里,嘴唇被它吻住,它的银发在水里和他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像分不开的水藻,那只银色的眼睛像落到湖中的月亮,被他捧在手里。
是那个类人生物。
不是。
他趴在地上,咳出喉咙里的水。
“是、是你……”
“船长真的很想问,我的睡眠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
赞德刚喘过气就扑过去掐住他的脸,“是你啊!”
伊兰迪尔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能告诉船长你脑子里的水怎么倒出来吗?”
“别给我装傻”,赞德大力晃着他,“那个救了我的人,那首我听不懂的歌……那是你的技能,你就是那只蝴蝶!”
精灵被他无比火热的目光瞪了大半天,终于举手道:“fine,是是是,男孩,你看上去感动得想以身相许了。”
赞德突然就懂他说的“希望希望不成真”是什么意思了。
他希望的邂逅如期而至,可邂逅的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
“但怎么会呢?你那时候明明……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可是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当过去和未来重合,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梦境?又或者,现在也是梦境?
“既然空间能被扭曲,亲爱的,时间也可以。要怪就怪你跟鬼上身一样死命往春籁湖里扑,船长真是拉都拉不住你。”
“春籁湖?”
“生命之湖的名字,一切的源头。虽然你们的世界与大丛林无关,但你掉进去后,你生命中的‘时间’就被湖水泡出来了。船长跳进去救你,就跳到了你的时间里。麻烦的事情就在于,我知道未来,并且必须让你的过去走向这个未来,而你的过去是不能有我的,所以船长只能用点小伪装。”
伊兰迪尔眨眨眼,“但现在让你知道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了,我们已经回到现在,在走向未来的路上了。”
自从手刃骑士团团长,与安迷修和菲利斯决裂,孤身踏上旅程后,他就再也没感受过的安全感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这次终于将那只蝴蝶拥到了怀里。
“你那时候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肩膀上挥舞的,是年少时的翼。胸膛里跳动的,是大海般的心。那只倔强的鸟,在梦境中翱翔。那位远去的人,在黑夜中启航。”
精灵的歌让春籁湖泛起道道涟漪,被祝福的生命将在黑夜中看到指引方向的星辰。
“救了你的不是船长,是你那颗白色的心。只有本就干净的东西才不会被湖水洗成另一个样子。”
“我讨厌白色,妖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