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霭不动声色,夏侯煜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他今日想告诉她的话。
夏侯煜淡淡道:“能坐稳皇位的人,没几个手里心里干净的,就连先帝那样的明君,不也是靠着欺骗傅氏才夺得了皇位?”
李暮霭沉下眼眸,“王爷想说什么?”
“从前我以为他有勇无谋,以为他与夏侯敬一样外厉内荏,可我近来才想明白,我之所以输,是我轻了敌,你说我藏得深,善于算计,可他与我彼此彼此。”
夏侯煜接着说:“我初回胤安时,他明明没有证据,还将肖氏母子和老四老五的死说成是我所为,找我去紫极殿对峙,我以为是他太恨我,又沉不住气才会如此,如今我想明白了,他那时并非想定我的罪,而是想让我恐惧,让我急于开脱,找人顶罪,而他知道,郭相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李暮霭默然听着。
夏侯煜笑了笑,“我以为我盯准郭相,设法将罪过推给郭相,是给自己找了条退路,殊不知我才刚进了他的圈套,是他在激我栽赃郭相,一手挑起了我与郭相的内斗,他明知那些事都是我做的,还是默认了郭相的罪名,借我的手杀了郭相!”
他又言,“在此之前,郭相刚策反了大批官吏,又因这场内斗,相府幕僚势必不会投向我,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半壁朝堂,想来他从前对郭相的倚重信任都是假的,他如此,只为助长郭相在朝中的气焰,让郭相替他拉拢朝臣,可惜郭相到死都不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被主上用完即弃的棋子!”
李暮霭径直问他:“你觉得郭相无辜?”
“郭相背负的那些罪名,有多少是他应得的,夏侯沉心知肚明,却由着我给郭相定罪,他是明主吗?君王有几个是真仁君!”夏侯煜沉沉地叹,“他连将他从困境里拉出来的功臣都能利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杀了,你焉知他将来为了固皇位、夺天下,会不会和我一样不择手段。”
李暮霭道:“郭相依附君上是为了取你而代之,继续把持朝政,而非想还政于君,他身为人臣却不忠,仅这一点,哪个君王容得下他?”
她又言,“那些罪过是他受你挟持,自己认下的,而非君上强加,有些事虽不是他所为,但他以权谋私、贪腐,郭家亲族横行霸道,目无法纪皆有证据可循,你觉得他冤枉,郭家冤枉?”
夏侯煜沉默不语。
李暮霭徐徐言道:“郭相该死,毋庸置疑,但是你强加给他的罪过令他十恶不赦,被判五马分尸,而君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狱中给了郭相一颗毒药。”
这件事夏侯煜不知道,除了那日随夏侯沉去牢里的她和柳别情,其他人都不知情,他们只知郭相在押赴刑场前自尽了。
李暮霭直视夏侯煜,言:“你们说君上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我不觉得,所以我也不信你说的,他会因野心而不择手段。”
夏侯煜看着她,拧紧了眉,“不信?他本就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比我更热衷杀伐,之前没有全然暴露本性,是因为我这个皇叔还在,我牵制着他,是他的剑鞘!没了我,他将无所顾忌,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哪管什么忠奸,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他皆杀得,也不会在意你说的该不该!”
李暮霭正色道:“君上不会的,就算权势在手会让人迷失,分不清善恶,那往后我来做他的剑鞘。”
夏侯煜看着她的眼睛,“你就这么信他吗?”
李暮霭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夏侯煜自嘲般地笑了,他多希望拥有这份信任的人是他,可惜此生不能了,他们之间终究是白纸染了墨,他亲手染的,洗不了,抹不掉,没法从头来过。
李暮霭觉得他的话应该说完了,他的本意是想让她也对夏侯沉失望,离夏侯沉而去,她却让他失望了。
她没必要再留,起身离去,身后却传来无比森寒的一句:
“他也不会事事都如愿!”
李暮霭止步回头。
夏侯煜却仿若没说过似的,神色平和地问:“我可以再看看吗?往后就没机会了。”
李暮霭点了下头,拉开门出去,和门外的夏无念说:“他要在这儿待一会儿,你们守着吧,我先回去了。”
她先行离开,心下并无太多杂念。
夏侯煜以为他的话能让她震惊,其实这些事有些她知道,有些她猜到了。
夏侯沉也是个精于算计的,她早就知道了,他从未糊涂过,包括先帝在世的时候。
夏侯敬从前挑衅夏侯沉,耀武扬威,是锋芒毕露,而夏侯沉明着与他水火不容,和先帝及亲贵们叫板,恰恰是敛了自己真正的锋芒,叫所有人都轻了敌,才从众叛亲离之境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成了真正的帝王。
在宫里会算计是好是坏,在于心中存的是善念还是邪念。
李暮霭走到紫极殿附近,见前面站着两个宫女,对着她身后的方向指指点点,都是一脸骇然。
她回头一瞧才见后面有地方着火了,黑烟直冲云霄。
好像是颐华宫所在的方向。
李暮霭愣了一下,当即掉头回颐华宫去,她脚步飞快,回到颐华宫外,发现着火的果然是颐华宫正殿,门窗都已被火焰吞没。
夏无念正招呼着下属叫人来灭火。
李暮霭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夏侯煜呢?”
夏无念叹道:“他哪里是想自己静静,明明是不想活了!”
夏无念说她走了没一会儿,夏侯煜就端着烛台点燃了殿中的门窗、帐幔。
那时火势还不大,他们本想进去抓他出来,他却退进了殿阁深处,边走边放火,铁了心要死在这儿。
后来火越来越大,侍卫们也只能退了出来,如今整座殿阁都已被烈火包围,任谁也进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