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停,换在平日里,未得皇帝临幸的宫中女眷们早已各自歇息,但今日都统统赶到了离教坊司最近的福宁殿里。
被许多红色的巨柱撑起的大殿里,每一根巨柱之上的盘旋缠绕的金龙因为殿内的灯火并不敞亮,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妃子们人心惶惶,神情各异,有人在为杨智的安危而担心,也有人在想,一个小小的女官竟然能让杨智在大冬日里亲自跳入严寒刺骨的冰湖里相救。
她们各自的贴身女官和婢女们,则是退在了更远的身后,大宁朝天子后宫里三宫六院的嫔妃们按着各自的品阶依次从内殿排到了殿外。
内殿之中,最先听闻消息赶来的柳蕴没有穿着贵妃礼服,也没有戴着花钗珠冠,头梳高髻,衣着素朴。微微显怀的小腹稍稍隆起,站在杨智的身边。
“见过皇后娘娘,太后娘娘!”
此时才赶来的宇文云和姜筠没有理会妃嫔们的问安,心急如焚的她们直奔内殿,看到的竟然是太医们围绕着榻上的一个女子,而湿透的龙袍被架在一旁。
“儿子见过母后”
杨智拦住了将要行礼的柳蕴,一步向前,挡在了宇文云的前面。
内殿的门刚刚合上,还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宇文云便厉声喝道:“皇帝!”杨智听出了自己母后语气里的愤怒,被宇文云瞪了一眼的柳蕴和太医们也识趣的退了出去,内殿之中,才不过片刻,便只剩下躺着的木今安,还有大宁的帝后与皇太后。
“啪!”
“母后!”
当一记耳光落在了杨智的脸上,姜筠最先想到的不是跪下,而是扯着杨智的衣袖站到了太后娘娘的对面,拦住了余怒未消的宇文云。
杨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宇文云,左脸火辣辣的疼,从他记事之后,他已经没有再被自己的母亲亲自动手责罚过。
“你要让哀家担心死?”宇文云问完,捂着一阵剧痛胸口,连气都一时半会儿没能倒匀过来,由着姜筠搀扶着坐到了一旁。
“为了一个外邦女子,你竟然跳到了冰湖里?你可想过皇后和太子?可想过太祖皇帝呕心沥血打下的江山,先帝交给你的天下万邦和臣民?我看,你真是糊涂到家了!再不打你,只怕你这魂也得被她勾去!”
宇文云骂完,哭诉了起来:“皇帝,哀家已经这般年纪了,你还得吓死哀家一遭么?”
“母后!”
杨智此时别无它法,唯有认错:“儿子知错了”刚刚听到宇文云口中的“太子”二字,心里为之一振的姜筠此时也站在自己夫君身边,一道认起了错:“母后,陛下只是救人心切,一时恍惚了而已”
“就是你这个皇后心性太善,多纵容而少规劝,他才敢做出这般无孝无德的蠢事!”宇文云又指着姜筠教训了起来:“既是母仪天下,统领六宫,你便该时时刻刻提醒他,否则像今日这样昏了头,真有个三长两短,有你们孤儿寡母哭的时候!”
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宇文云都已经说了,见杨智和姜筠两人都是诚诚恳恳地认错,万幸杨智今日没有出什么差池的宇文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随即问道:“皇帝可当真知错?”
“让母后为儿子担心,是儿子的万死不能谢罪的过错,儿子向母后请罪,日后绝不会再行这般糊涂事了”
杨智面无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宇文云作了揖。
“哀家听说东羌使臣已经回京了,过了年,就让东羌使臣给她接走,这是大宁的后宫,不是楚王府用来藏人的宅院,还嫌风言风语不够多?名不正言不顺的待在宫里,惹人笑话,明日就给她送去楚王府,哀家不想在宫里再见到她。”
宇文云说完,杨智却并不接话,又惹得她拿出了太后的威仪:“怎么?皇帝舍不得?那便选个良辰吉日,封嫔晋妃吧,哀家倒要看看,这天和一朝的笑话是怎么拿给世人去评说的,堂堂一个皇帝,为了儿女情长,纵身跳冰湖救人,若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你是不是也得为她修个通天的宝塔摘下来?”
“母后”杨智微微攥紧了拳头:“朕让她以女官的身份待在宫里,谁敢说闲话?留她在京,不过给老七避避风头,朕封她为东羌郡主,也仅仅只是为了国事,朕身为帝王,兼爱万民,让朕见死不救,朕办不到。一时情急跳了冰湖,母后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把话说得难听?”
眼见母子俩人要争执起来,姜筠站在中间,只能打起了圆场,可两人的争吵,让榻上刚刚呛了几口水晕倒过去,太医施针之后才缓缓醒来的木今安听到。
周身的穴道已经被银针扎满,她没法起身,甚至没法开口说话,却能清楚的听见母子二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杨宸把她扔进了长乐宫后,一向是不闻不问,在边关领军无暇过问情有可原,但回到长安的杨宸也当她全然在世间并不存在一般,在宫里也总是有意避开。
无论姜筠如何从中劝慰,杨智都没有答应明日便将木今安送出宫去,过些时日由木波的使臣接回东羌,不过他也没有答应,给木今安一个名分,让她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宁的后宫里。
争执到最后,没有在杨智这儿得到一份情面的宇文云只得识趣地由姜筠送回了长宁殿,这是姜筠之后,第二个能够让自幼对她言听计从的杨智忤逆自己的女子。
宇文云走后,三宫六院的妃嫔们也在跪安之后奉旨散去,杨智自己留了下来,留在了福宁殿里,一步未动。
“你醒了?”
太医们把银针收走后,内殿之中,也仅剩下两人。
木今安有些不知所措的缩在锦被里,试探地问道:“那个姑娘呢?”
“打死了”
“啊?”
杨智冷笑了一下,颇为多此一举的解释道:“她今日犯了宫规,就算朕不罚她,也有的是人会想方设法的折辱她,何况她已经疯了,活下去,也只会生不如死”
“可毕竟是一条人命,你是大宁朝的皇帝,还有你保不了的人么?”
“有啊”
杨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和木今安说着话,这些时日,两人说过许多的话,但唯有今夜,让杨智觉得自然和亲近。
“谁啊?”
“边关的将士和百姓,朕想护着他们,可总有些强盗恶匪要生些事端,世间善恶无常,有人善良,就会有有恶人来欺负,就像今日你是好心,可她偏偏会恨你。”
“我不怕她恨我,我只是觉着她可怜”
“我们大宁有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别只看到了可恨之处”
木今安听杨智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去,又被杨智拦在了榻上:“福宁殿本是一位太妃住的,空了许久,今夜就且在此歇息一晚也无妨”
从杨智的脸上,木今安看到了许多的关心和暖意,但是这样的关爱和温暖,好像从来不会是某一个人的专属,对皇后,对贵妃,甚至对宫中的许多位娘娘,木今安都能看出从杨智这里看出这些。只是她清楚,杨智不会对一个外人如此。
大雪飘零,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杨智没有回甘露殿,仍旧是照着最初的打算去了椒房殿里,抱着杨叡嘀咕了好一会儿的话。他听出了自己母后今日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太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剩下他们孤儿寡母?”
杨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得坦然。
“叡儿?想不想做太子殿下?”
“父皇,什么是太子啊?”
“这天底下的百姓眼里只有皇上和太子是君,父皇和叡儿,就是天下人的君”
杨叡暖呼呼的小手摸到了杨智的脸上,一脸天真的说道:“好啊”
“那等叡儿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父皇就让叡儿做太子”
姜筠站在不远处听着此时父子俩难得相近相亲时说的话,心里凭空激起了万丈惊雷。
长安城里,大雪在深夜之后,渐渐消止,而三千余里之外的雪域昌都城里,数丈深的大雪已经让原本属于多家的僧侣和奴隶,苦不堪言。
在昌都城里最是耀眼繁华的宫殿外,曾经的雪域之主,多朗嘉措的尸体被挂在了最高处,任由冰雪拍打,任由苍鹰啄食。
寒风在深夜里拍打着最高处的窗户,被云单阿卓扣在大昭寺,十日前被云单阿卓亲自押来昌都送给云单贡布的月依毫无睡意。云单阿卓把曾经属于多郎嘉措妻子的屋子,送给了月依,在多家的余党被他尽数斩杀后,与两家都关联颇深的月依,成了这座昌都城里最尊贵的囚徒。
南诏的太平郡主,被云单阿卓以观礼之名骗入了大昭寺,图穷匕见之时,云单阿卓没有为难南诏使团,只是让月依留下,其余的使团统统给赶出了拉雅山。云单阿卓不愧是谋略的一把好手,仗着自己在南面与木波结盟,北面和黄白二教修好,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的吃下了多家残存的半壁江山。
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哪怕自己把月依扣在了大昭寺,被夹在中间的月腾不敢对自己做什么,何况他早已探明,在月腾心里,自己的弟弟就是月依夫婿的上佳之选。无非是被自己逼迫了一番而已,而等他的使者把多朗嘉措的人头送回长安,大宁知晓自己已经把一切料理妥当,整个南疆无人与自己为敌,也定会承认自己西海郡王之位。
可惜云单阿卓错了,他以为月腾不会为了一个妹妹而对在天寒地冻的冬季,拉雅山大雪封山之时,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如自己的情形下向自己动兵,以为月腾会心心念念南诏百姓难得讨来的太平年景,咬着牙,认下这门本就“门当户对”的婚事。
可月腾把他送去求亲的使臣给宰了,还给了他一句话:“南诏虽腹背皆敌,月家只两州之主,虽死不受辱!”
月腾领着凉都城的兵马赶去了月牙寨,点了三万精兵交给月鹄,让他逆天时地利而行,北征雪域,又上书大宁,直言月鹄和木波暗中勾连,百般不臣,恃强凌弱,无义无德的般般举动,请大宁出兵相助。
林海知道月家在杨宸心里的分量,令丽关、理关、宁关三镇兵马助南诏拒敌,一时间,木波不敢北进,而借道丽关北征的南诏兵马在茫茫雪原里,与云单家的兵马先后五战,四胜一败,声威大震。
被云单阿卓亲自赶来昌都骂了一通的云单贡布带着满身醉意,踢开了月依的房门,云单阿卓的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
“打下多家,你身上的耻辱就已经雪了一半,剩下的,占有一个女人,就能洗刷,你怎么还怕成了这个样子?只要你把月依变成自己的女人,咱们和月家就是亲家了,他月腾再硬气,还敢不认?月家和咱们结亲,我们云单家便再无后顾之忧,一统草原三教的机会近在眼前,咱们兄弟俩就是云单家的功臣,世世代代都有人传颂咱们的功绩,去!占有她!让她跪倒在云单家男儿的脚下!”
不得不连饮了两壶酒为自己助威,云单家如今正是四处需要用兵镇抚的时候,作为云单家的大将军,云丹贡布很清楚,照月鹄这么打下去,来到昌都城下也并非不可能。
“依儿”
云单贡布手里拿着一樽酒,自己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上去。
“呸!”
月依怒目圆睁,吐了一口唾沫,此番雪域之行,只让她认清了一件事:“云单家,无一人是男儿”
“我再问你一遍,嫁给我,成为云单家的奶奶,整个草原上,除了嫂嫂,没有人会比你更尊贵,你愿意么?”
“哼,云单家不过是一群孬种,日后要让后人耻笑的家族,别说嫁进云单家,只是望一眼,我也嫌脏!”
月依在云单贡布跟前,从来没有怯懦,今日便是云单阿卓在此,她也不惧,无非一死。活着,也不过是想等云单阿卓识趣地给自己送回去,否则自己一死,月家和云单家势必不死不休。
“砰!”
云单贡布把手里的酒樽狠狠地砸在地上,顷刻间碎了一地:“大哥说得对,就是我云单贡布太给你脸了!今夜老子就让知道,做我的女人,到底委不委屈!”
“云单贡布!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
云单贡布脸上狞笑着,向月依扑了过去,被月依一个闪避躲开后,眼神里的被欲望激起的火焰,在醉意之下,愈发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