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进刚刚收拾妥当的冬名院中住下的许蕊枯坐在一盏灯前,许多年前她便发现自己是孑然一身,所以此时的她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唯一的一把短剑,还是她所仰慕的那个男子所赠,让她在必要之时用来防身。
她如何能不清楚,那个骄傲,偏执,自私,阴险,手段狠辣的男子说是让她用剑护身,实则是让她在受辱之前自尽以全名节。可她不在乎,自从被那个男子从辽东所救,她似乎便喜欢上了男子,喜欢他的伟岸,喜欢他的高高在上,喜欢他的杀伐果断。
从官宦人家的小姐到流放千里的囚徒和奴婢,她尝过了太多的世态炎凉,高高杨宸所言的一番话,她深以为然,这世间倾国倾城之人,若没有强权庇佑,只能是为人肆意凌辱的玩物。曾经锦衣玉食的她会发现失去了强权之后,自己只能穿上粗糙不堪的麻布,自己只能吃下曾经府中猪狗都不愿吃下的糟糠,那双用来抚琴的手要在北国的冰天雪地之中因为浣洗看守兵马的衣物而被冻得通红,生出烂疮。
从前的她,也只是在书中和听父亲说过,因为太祖皇帝夺得江山而仍有忠于前奉的豪族之家,尽数遣送辽东流放开垦。那时的她也只是听说了这一句草草带过的“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却不知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的痛苦和惨剧。直到自己被押送辽东,成了大宁王朝的奴隶,若无贵人,她永生永世都只能为奴,曾经那些她并不会看得上的眼的士人公子,也成为她永远高不可攀的人。
直到遇见领兵在外的他,那时的他不过是带了十余骑匆匆赶赴辽东大营途中,因为她被当做将死之人扔在了野外而出手搭救了一番,一路之上似乎所有人都很怕他,只有许蕊,对他有一股发自心底的亲近。
她想要得到强权的庇佑,想要被人从苦海之中搭救出去,而他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未曾拆穿过。那时的她只是将那个男子当作了在边军之中领军的一个少年将军,他大言不惭,说自己在长安城里都有一处府宅,还统率千军万马,她只当是一场笑话,这般年轻,如何就能统率千军万马,若是在长安有一处堪比北宁辽王府的府宅,又何至于到边军之中谋生。
直到她被带进了北宁城,直到她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名字,和北宁城中那位辽王殿下一样的名字:“杨复远”
杨复远似乎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奴隶,只是将她安置在了北宁城中一处有王府密探日夜守卫的四进院子里,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番锦衣玉食的日子,又穿上了自己喜欢的长裙,就连杨复远随手送她的一对簪子,据传都是高丽王亲自所赠。
杨复远总说,她很像一个人,她并不知杨复远说的是谁,只是习惯了杨复远称呼自己“观音”,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杨复远赠予她的一切,也自然被迫接受了杨复远命人来伺候她,将她的发式换成了京都女子都并不常用,但是在公侯贵女之中,尤其是另外那个女子最喜欢的凌云髻。
她慢慢察觉杨复远将自己当作了一个玩物,如同明令麾下的辽军士卒一般让她打扮成另外一个女子,甚至从长安请来裁缝做那些她从未想穿过的衣裙。从裁缝口中,她听说了那个女子的名字,是当今皇后的侄女,镇国公府的宇文雪,也是楚王未过门的王妃。
她明白了从始至终杨复远都只是将她当作了长安城中那位小名“观音”的女子的一个影子,让她的衣食住行都学着另外一个女子,就连抚琴也要像另外一个女子那般出神入化。她对杨复远望向自己,含情脉脉地一声又一声“观音”感到厌恶。她在杨复远的眼前将那些京都贵女才会用的胭脂扔掉,将一袭红裙剪得稀烂,也痛哭了一场。可杨复远再未有所触动,只是告诉她,若是不甘心,可以快马送她回辽东。
她不敢回去,也不愿回去,杨复远也有半年未曾来看她,之后方才听说,杨复远回长安城去了。
心灰意冷的她并不知道,只要她敢踏出那个府门说想要回辽东,知道了辽王秘密的她又怎可能安然的回去。她开始自己将那些曾经杨复远亲自挑选的衣裙一一穿在身上,开始自己学着画出那个女子一样的妆容,开始重新学另外一个女子是如何用膳,如何说话,如何抚琴。半年之后春暖花开的时节,杨复远回来了,看到了一个更像宇文雪的她,颇为欣喜,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满门的族亲得以从辽东脱困,甚至总会在入夜之后,从军中不曾披甲便来到她这里听她抚琴,与她说话。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尽管是做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但她真的分不清杨复远的眼神之中,哪一刻是真的,哪一刻的假的。不知不觉间,他的一句“你真像她”竟然成了她最高的赞赏,也自然成了对她最大的羞辱。
也是和今夜一样,杨复远与她多饮了几杯,她本想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他,可杨复远也是如杨宸这般一把将她推开,满怀怒意的骂道:“贱人!她才不会像你一样自甘下贱!”
那一夜,她哭得很惨,比举族流放辽东时更惨,后来听闻辽王妃与辽世子入京奔丧未归,听说他在辽王府里生了一场大病,她很想去见杨复远,但杨复远终究没有让她离开那处院子。直到永文七年,朝廷举兵北伐,杨复远离开北宁城的前夜到了她的院子里,送了她那柄短剑,让她今夜便离开北宁,定会保全她性命。
她哭着问杨复远:“为什么?”杨复远只是和从前一样高傲地说道:“因为我会赢”她不知道那一刻,杨复远的谋逆之心已定,所谓的“赢”不过是打进长安城登基称帝,他眼中,大奉的太宗皇帝一样是举兵谋逆夺得大位,流芳千古,他也一样可以。没有人会因为大奉太宗皇帝将弟弟的女人夺了过来就否定他的千秋伟业,他也一样可以。
她没有离开北宁城,数月之后,她没有等到杨复远胜利的消息,反倒是等到了杨复远举兵作乱的消息,和谋逆消息一道传回北宁的,是城外本该驻守辽东的朝廷兵马将北宁团团围住,北宁辽军在城外大败,北宁城回到朝中之时,对杨复远忠心耿耿的旧部趁乱将她带走,说是要去长安寻找杨复远。
但北地大乱,被浊水泛滥的河北道,因为晋王谋逆处处断壁残垣的河东道与东都城,他们没有走到洛阳,就听说了杨复远在长安城外被楚王杨宸和天策上将军杨泰里应外合击败的消息,匆匆赶去长安时,见到了从关中出潼关回东都的百姓们,大家都是手舞足蹈,欢欣雀跃的说朝廷赢了,楚王孤身往北岸山,辽藩逆贼三万人不敢战,杨复远领罪自裁,辽逆狼骑降于朝廷。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将杨复远当作了乱臣贼子,而将杨宸当作了匡扶社稷的大功臣,她还是和一干杨复远的旧部来了长安,甚至听说杨复远和辽王妃一道被杨宸送去桥陵安葬,得了一个恶谥之后,还去了桥陵看到了那一抔新土。
后来,狼骑被朝廷用去和北奴死战,全军覆没,杨复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子,也所剩无几,一筹莫展打算在桥山之下杨复远的坟前和诸多辽军旧部一样赴死时,她遇到了宋怀恩,宋怀恩告诉她,总该为杨复远报仇雪恨了,再死不迟。
谁是杨复远的仇人?毫无意外,自然是坏了杨复远大业的杨宸,而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位楚王殿下是高傲的杨复远心中最深的那一道刺,两朝天子堂而皇之的偏爱杨复远没有得到过半分,是杨宸娶了杨复远心中爱慕的女子,也在他兵锋最盛时,将杨复远从长安城的城门下拉了出来。
她比所有人都清楚,先帝明知杨复远的性子定然不会乞降,做一世囚徒,却故意让杨宸只坐一辆马车去北岸山受降,让杨复远引颈自裁于杨宸的身前,本就是对杨复远最大的惩罚。
旧事萦绕眼前,许蕊的眼前猛然一花,伸出手去默默的将眼泪擦干,杨宸说得没有错,她处心积虑的在花燕楼名动长安,早就丢了许多东西,她不在乎,她只想复仇。曹评和邓通将她当作礼物送于杨宸则全然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花燕楼里让无数人拜倒为己所用,但偏偏命由不得她自己,来了王府,近在仇人咫尺之间,她却奈何不得杨宸。
宋怀恩曾经约定,在杨宸返京前诛杀杨宸,如今杨宸都进了长安城,却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她早已不指望任何人再对杨复远怀着忠心,所以早已经有了必死之心的她也并不在意这些杨复远曾经的旧部会如何心甘情愿的赴死,她心里,自己一个人,一样可以报仇雪恨。
冬名的灯火燃尽,可一个人复仇的熊熊烈火,却才刚刚开始。
秋夜之中,长安城才刚刚消停了不久,一队锦衣卫出人意料地勒马停在了鸿胪寺的大门前。为首的一名锦衣卫百户手中举着锦衣卫的腰牌向正要拦住他们的鸿胪寺守卫喝道:“北镇抚司衙门的事,你管不着,让你们今夜坐堂的人来见我”
“诺!”
趾高气扬的锦衣卫闯进了鸿胪寺之中,那些住在鸿胪寺之中的各国在大宁京都的使臣和求学之人也有不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的吓到,好一番安慰之后,方才稍稍平静。
“下官鸿胪寺左寺丞韩涟,不知诸位今夜造访,是有何事?”
“锦衣卫千户蒙乾,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前来取走南疆廓部土司田齐所献之人头”蒙乾又一次取出了腰牌,随即不屑地说道:“韩大人,带路吧”
“诺”
鸿胪寺左寺丞乃正六品,一个锦衣卫千户在他身前敢这般颐指气使,也自然是因为这块奉皇命行事的腰牌而这般低声下气。
田伯远是南疆蕞尔小邦的质子,若无人过问,便是在这长安城里住个十年八载,最多也就只能见见鸿胪寺卿。但杨智既然亲自过问,甚至点了要他这个廓部少主在秋猎之时给自己三跪九叩,献首乞降,大宁朝的各部大员们自然要当作一桩正事,不敢怠慢。
闯进了偏远处的这间院子,田伯远早已醒了,和他身边的由田齐精心选过一遍的侍卫比起来,倒是他自己更凛然不惧一些。
“我乃大宁锦衣卫千户蒙乾,你可是廓部少主田伯远?”
“是我”十岁出头的田伯远未露怯意。
“兵部说,你此来长安,是奉你父亲之命,将举兵与大宁作对的斧玎人头献于天子”
“是”
“把人头交给我们,这是锦衣卫的腰牌”蒙乾不怒自威,匆匆将腰牌给田伯远看了一眼后便放回了腰间,可田伯远却没有再像前一刻那般好说话,只是说道:“此次入京,只是奉我父王之命,献首向天子请罪,没有见到大宁天子,我不会把大将军人头交出去的”
韩涟匆匆解释道:“他们是锦衣卫,专为天子做事,今夜来取人头,也是奉天子之命行事,不想让天子迁怒廓部,就请少主早些将人头交出来”
“不!”田伯远斩钉截铁地说道:“没见过大宁天子,我不交!”
见田伯远软的不吃,蒙乾只好向身后喊道:“锦衣卫!”
“在!”
田伯远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急忙伸手拦在跟前,但蒙乾却仍旧下令道:“给我搜!奉指挥使大人之命,把斧玎人头带走!”
“诺!”
可怜廓部随田伯远入京之人,竟然眼睁睁看着锦衣卫闯进田伯远的屋中,本想去抱住蒙乾的田伯远也被蒙乾一撇摔在了地上。
“廓部不过是弹丸之地,少在这儿给爷逞什么威风,这人头过些时日我们便还你”
“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蒙乾笑道:“自然是给这颗人头使些手段,这天气,早该臭了,指挥使大人命我等取走它,重新装盒,免得半月之后,熏到陛下”
景清的确想到了旁人没有想到的东西,锦衣卫从田伯远房中取出的,正是一个透着浓烈腐臭的盒子。
“带走!”
趴在地上的田伯远狠狠地将拳头砸在了地上,做阶下囚,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在长安城里想要守住一颗人头,都显得这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