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外,夜风沉醉,入夏的时节,在经历了去岁几场大乱和先帝驾崩的动荡之后,长安城外冬天种下的麦草已经被丰收了一次,也许真是如术士们所言,先帝驾崩那一场大雪预示着大宁的天和元年是一个丰年,这一年两收的麦子,已经预示着这预言成功了一半。
长乐宫上满天星斗,月色如华,甘露殿四角那些傲视四宇的金龙,傲然地挺立的龙首,睥睨着长安城内外的一切。高高的一堵宫墙,将长乐宫的内外分作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宫外人声鼎沸,宵禁未至,人群攒动,奔走不息,东西两市的灯火烛光,似乎为长安城点上了两只明亮的眼睛,让长乐宫也看得到些许动静。而墙内这是深宫重苑,羽林卫巡夜的脚步声是这宫中唯一响彻的脚步声,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行走,毫无动静,连作一片的宫灯在夜风里被微微拂动,流苏在宫廊御道之上,流出了光影,为深宫更添了几分寂寥。
甘露殿外,羽林卫们一脸威仪的肃立站着,落入护国公府的羽林卫比先帝在时,要更得势一分,曹虎成了天子的殿前指挥使,护国公曹评把持的羽林卫也自然要比完颜巫统御的羽林卫在锦衣卫跟前傲气许多。司礼监被一分为二,锦衣卫也理所当然的沉沦下去,成为天子御前至少今日看不出一分倚重亲信的模样。
曹虎生得威武,与他几位哥哥不同,曹家几位兄弟之中,唯有曹虎生得膀大腰圆,像极了年轻时在马上被先帝打趣会活活累死坐骑的先国公曹蛮。虽才十九岁,却能做到天子近侍,日日夜夜守在这甘露殿外,曹家之恩宠,俨然不衰。
“贵妃娘娘驾到!”
一声宦官的叫喊传来,羽林卫们习惯地将头垂下,而曹虎这是驾轻就熟地走到今日这宫中后妃,唯一低于皇后姜筠的贵妃柳蕴的驾前,抱拳行礼道:“末将,见过贵妃娘娘”
从前在宫外,都是京中的贵女,而人们喜欢称呼为柳七娘的她与曹虎并不陌生,时常还能见面,因为宇文松倾慕柳七娘,当初跟在宇文松身后远远观望柳蕴的曹虎对这位自己心里本该是镇国府夫人的贵妃,也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遗憾。
“曹将军,是陛下诏我前来,你带路吧”
“诺!”
曹虎不敢再过多说话,自采选各家秀女入宫后,杨智只会在初四,初九夜雷打不动地去椒房殿里与皇后就寝,其余时日,大多是在甘露殿中,而贵妃柳氏,成为后妃之中第一位有“颇得恩宠”之誉的皇妃。
那几位身负家族荣辱入宫侍奉帝王的世族之女,不得不夜夜望着孤月叹息,杨智对她们,并无一分的怜悯,天子的枕边,从不会缺人侍奉,她们与京中诸位贵女相较,除了那个破落的百年世族之女的名头,一无是处。
“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到了”曹虎在殿外说完,殿内的内宦打开了殿门,柳蕴穿着一袭贵妃金裙,走进了甘露殿中,一众她宫里的奴婢,则是被挡在了甘露殿外,远远地候着。这不是她第一次走进甘露殿里,但还是不喜欢甘露殿这条长而曲折的走廊,似乎是为了刻意彰显面圣不易,原本十步能走到的寝殿,硬生生地走出了九十九步。
她走进了杨智正殿之中,高力也连声唤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柳蕴只微微一笑,算是对这位新朝的内宦之首这番殷勤的举动投桃报李,几乎是在柳蕴两脚踏入寝殿的同时,甘露殿内那些略显多余的奴婢开始蹑手蹑脚的离开。等柳蕴走进寝殿,高力也退出了寝殿,将门合上。
“臣妾见过陛下,问陛下圣躬金安”柳蕴向杨智行了一个万福,把今日未批完的奏折带入了寝殿的杨智一时间竟然忘了应声,仍是埋头看着奏折,他唯恐自己读不完这折子,明日在朝廷和内阁上,会被欺瞒,也会被自己暗中的臣子说他刚刚登基便不如先皇勤政。
柳蕴一时间有些尴尬,矗在原地,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当初选太子妃时,她也在储妃的名录之中,只是因为在长宁殿里一番引经据典的话,明面上被皇后夸赞她不愧为望族名门之后,博闻广识,暗中被宇文云评价为“善辩之辈,难得大体,不堪为储妃”
峰回路转,等杨智自己登基采选秀女时,将皇贵妃的金莲给到了柳蕴手中,宇文云又暗自为自己儿子的决定窃喜,此人为皇贵妃,那皇后在宫中自然不可能一手遮天。虽是尊为太后,可协理六宫的权力与册宝在三让三辞的做戏之后终究是落到了宇文云并不喜欢的姜筠手里。
一样的事,在宇文雪身上是宇文云眼中不可多得的长处,在柳蕴这里却是“难得大体”,那一样的权力,落到姜筠手中对她而言是添堵,落到需要自己扶持的柳蕴这里,便是喜事一桩。
明明两人为宇文云请安的日子相差无几,明明皇后在礼数上从未缺过太后一分,但太后不喜皇后,每每在御前夸赞贵妃孝顺,对皇后却不漏一字的事已经成了新君的后宫里一件无人不知的事。
埋头批阅奏折的杨智,在此刻的柳蕴眼里,与少年时所读的那些史册里所有的仁君明主如出一辙,儒雅的风姿,帝王的威仪,主宰万民生杀的权势统统落在了一人身上,的确是有些令人着迷。
“哦”也许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刚刚批阅奏折有些入神的杨智还有些惊讶这柳蕴到底是何时出现在了此地,又等了多久。匆匆合上奏折,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的杨智有些疲累地起身走到柳蕴身前温柔地说道:“刚刚朕有些入神了,朕听太后说,你日日去长宁殿里请安,陪她说话,还亲手为她煲了汤?”
“陛下每日视朝辛苦,臣妾多往母后宫中尽孝,陛下也好放心一些”
柳蕴并不知这句话在杨智耳边实则有些刺耳,正位东宫,登基改元之后,他是愈发厌恶宇文云强塞给自己的人,太后为他选的宫女被他让高力留在了甘露殿里做苦差,太后采选秀女时颇为喜欢的两人,他只给了一个才人的嫔位,到今日也未曾宠幸,而柳蕴今日还能站在此地,一是因为两人都颇为喜欢文墨,意趣相投,柳蕴的父亲柳永更是广武一朝年少闻名帝都的大词人。
“贵妃这是在说朕不孝?”
“臣妾不敢!”柳蕴急忙给杨智行礼请罪,杨智毫无怪罪之意的将她扶了起来:“朕就是随口说说,尽孝的事,皇后也会代朕去做,贵妃通读子集,通悉礼法,可明白,朕这话,是何意思?”
“臣妾明白”柳蕴心里惴惴不安,在甘露殿侍寝是一件后妃足以为傲的事,意味着帝王即便分身乏术也要宠幸于她,而今夜她本是带着一片欢愉之心走进的寝殿,却没料到杨智开口便是责她“越俎代庖,无礼于皇后”
“你先去为朕收拾御榻吧,朕还有一份吴王的折子未来得及批完”
“诺”
柳蕴转身走向了那张龙床,御榻之上,整整齐齐地叠着江南的金丝锦被,柳蕴自己一人转身走到了梳妆的镜台前,开始卸去满头的首饰。
“高力”杨智突然的一声呼喊让柳蕴立刻将自己的衣物收拢了一些,那一抹春色刚刚露出,又旋即回了被收敛到了柳蕴娴雅的玉脖之下。
“这狗奴才,又跑去哪儿了?”杨智骂完,不得不自己亲手摆弄起了砚台,他知道,因为柳蕴的到来,此刻的殿外,只有记录《起居注》的几个太监。
“臣妾来为陛下掌墨吧”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柳蕴恰如其分的出现在了御案和龙椅的旁边,她肌肤晶莹,犹如冰雕雪琢,睫毛微微低垂,绯红的脸色在帝王眼前展露无遗。轻手轻脚的为杨智研墨时,柳蕴自然看到了杨智在盯着她脱去了大半裙装的身姿,不由得心里一阵旖旎。
“朕在潜邸时便听闻你通文墨,和楚王妃并称为京中才女,还会亲自掌墨?”
“臣妾的父亲在家中也曾较字,每每都是臣妾为他掌墨,臣妾的父亲说,掌墨的人浊,写出来的笔墨便浊,掌墨的人清,这词句间,也多是干净”
“哈哈哈哈,柳永果然是个妙人,也只有这般天性,能写出我大宁立国来最好的词,就是可惜入朝为仕,俗物缠身,不喜词句了”
杨智心情大好,笑着读起了杨洛的密折,可还没读到几字,这心里便犹如被巨石堵住了一般不快。
“臣杨洛问圣躬安,旦月初四,臣于平海卫得楚王亲笔一封,求粮草五千石,命臣自海路而行,不必惊扰朝廷,臣不敢擅专.......臣死罪,奏于陛下,请陛下责罚”
在一旁为杨智研墨的柳蕴看着杨智逐渐铁青的脸色,也不由得悄悄看了杨落的密奏几眼,浅浅读了几字,也是惊惧,太祖皇帝定《大宁制》,藩王相见,擅自离藩,与私下音信往来都是重罪,最轻也是禁足王府,发俸一年,重则夺爵除位归京圈禁。可这折子里,楚王私下知会吴王暗中采买粮草,以供数万大军一月之用,还是背着朝廷,此等重罪,若是落到了百官口中,定会治楚王一个意图不臣的大罪。
“爱妃要看,便看吧”杨智将折子递到了砚台边上,柳蕴也是当场又跪了下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妾,臣妾,绝无窥伺朝政之意”
慌乱的她跪在龙椅边上衣着单薄得有些可怜,但杨智似乎不为所动:“这是朕许你看的,没人敢治你的罪,朕的寝殿里,也无人会知道爱妃看过吴王的密奏,便是群臣,也不敢说朕让后宫之人,干涉朝政”
“陛下!”柳蕴向杨智磕了头,但杨智仍无让她起身是意思,反倒是起身问她:“爱妃以为,吴王此时上奏,意欲何为啊?”
“臣妾不敢”
“朕让爱妃说,爱妃便说,爱妃若是不遵诏,朕可真要降罪了”杨智双手负在身后,脸色依旧难看。
“臣妾斗胆,臣妾以为,吴王奏于陛下,一是请罪,二是向陛下自陈清白,三是告诉陛下,提防楚王”
杨智闻言,当场笑了出来:“爱妃起身吧”
等柳蕴自己站了起来,杨智才笑道:“爱妃读的是书,可书不止教人辨是非,论对错,还教人查人心啊。吴王要当真是要向朕自陈清白,收到楚王密信之日便该早早送入长安,让朕提防楚王,如此,吴王府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可吴王给了楚王粮草,过年的事今日才告诉朕,这哪里是自陈清白,这是要朕将他与楚王一道治罪,不让朕只罚楚藩。再者,楚王借粮何用?若朕真提防了借粮的楚王府,那明知绕过朝廷答应借粮是大罪的吴王府要不要提防?吴王应是算准日子,朕到今日也差不多该知道楚王用这粮草,究竟是意图谋反,还是另有他用,朕这两个弟弟,自幼与朕亲近,兄弟情分不可与辽王秦王一概论之,这不仅不是请罪,还是要朕早一日知道,朕的七弟闯祸了,让朕给楚王挡过去”
“原来如此”
听完杨智之言,柳蕴也惊叹于一道请罪的圣旨里有这么多的人心较量。杨智似乎意犹未尽,只是有些感慨:“朕登基之后,他们的日子也难过了,他们这样,自请朕治罪,是把朕当作外人了”
杨智说完,柳蕴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只见杨智披着龙袍又走到案边,思量了片刻后说道:“爱妃取笔吧,代朕写一份朱批”
“陛下,臣妾是后宫之人,后宫女子干政,乃是死罪,臣妾不敢”
“我大宁的后宫里,哪一日少过干涉朝政的女子?”杨智面色变得严肃:“朕说不是死罪,那便不是死罪,不尊皇命,才是死罪”
柳蕴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杨智的御笔,杨智则是走到她的身后,手把手领着她在杨洛的密奏上歪歪扭扭,用并非他的笔迹落下了朱批:
“朕安,知道了”
南疆沙场和东海碧波隐秘之下的一场惊涛骇浪,都在风清月明的的长安城里,化作甘露殿里御笔下的浅浅五字,在吹灭烛台时,杨智还故意用砚台将墨撒在了密折上,半月之后,杨洛会收到这份朱批,而那时,楚王与廓部几番大战的消息,也传回了大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