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窸窸,镇虎阁里的石板上许多地方都有着泥泞,密密麻麻的小脚印被杨宸看在了眼里,乐在了心里,换上了从王府搬到此处的玄色金罩蟒甲,撑着伞和宇文雪并肩往码头走去。杨宸的行囊早已被王府侍卫搬到了小舟上,因为春雨太小,也就无人披蓑戴笠。
王府的众人都已经候在了码头上,楚王巡边算是楚藩一年之中的一件要事,无人敢马虎,也无人敢多有擅议,湖面上的和风细雨让众人对这湿润的天色有些担心,他们之中极少有人去过边关,去站在丽关城头眺望雪山绵延无际,去站在宁关城头见识南诏的密林瘴气,去站在平廓关的城墙上迎着夏日的飓风掀翻天地。
既让藩王就藩,就定下藩王必得每岁巡边的规矩,杨景也是煞费苦心,他一生极少出入沙场,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莫要忘了杨家人骨子里的沸腾血脉,莫要忘了大宁的边关上还有千千万万的边军在边城之上出生入死遥望中州一年又一年。
当杨宸和宇文雪跨步从正门里刚刚走出,众人便是一道行礼喊道:“见过王爷,见过娘娘”杨宸将伞交给了小婵,青晓便将盛有杨宸头盔的木盘端了过来,宇文雪取过了杨宸头盔待杨宸站在台阶下将头稍稍垂下,她便亲自为杨宸带上了头甲,又轻轻为他袭紧。
这不是出征,所以不必祭祀天地武庙,待众人看着此情此景,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杨瞻在奶娘的怀抱里睡得真香,自然不能看着瞧见自己的母妃与父王这般难舍难分。
“早些回去歇息,岛上待腻了,就回王府,阳明城内外无事,可以多转转踏青”
杨宸说完,宇文雪眼角便流露出了一些担心:“巡边之事可大可小,王爷自己保重”
“喊王爷呢?”
“夫君保重”
得偿所愿的杨宸看了看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尚在襁褓的杨湛那里,自顾自地说道:“等杨家三代儿郎,打一个天下太平,他们也不必去爬冰卧雪了。照顾好咱们的儿子,瞻儿也该启蒙了,你代我去请令狐先生多多费心”
“臣妾领命”
说已说话,杨宸转身便登上船,站在船头招呼着众人早些退去,一直在这儿看着津津有味的林苏问道杨瞻:“日后,世子会不会也像王爷这样?”杨瞻哪里懂什么,没敢答应,林苏又转身问道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已经在战场上丢了一只手臂的阿图:“打仗真的会死很多人么?”
“会”阿图冷冷的说完,转身跑回了院子里,他想跟在王爷和师父身边,不想和杨瞻他们几人一样日日在王府游戏玩乐,似乎忘了,其实这些才是他这个年纪应当做的事。
从红湖靠岸,三千骠骑营已经等候多时,说是三千骠骑,可马夫,营卒,火头兵李林总总有四千多人,杨宸翻身跃上了乌骓马,号令北去,骠骑营便由此穿城而过,一路向北。安彬和赵祁已经先他们一步北去,按照楚藩军师的布置,三日后,他们应当在台镇茅家汇合,随后继续向北,跨过赤水,完颜术会奉命越过雪山至丽关旧址接驾。
这一次巡边远没有第一次巡边那样提心吊胆,此次杨宸巡边足足有一万五千之众,何况藏司已经毫无威胁,大宁的丽关将军府已经穿过雪山移到了多家曾经的迪庆寺内,城池经过一年的修葺,已然蔚为大观,完颜术凭着与杨宸是少年相识亲如兄弟的份上,没少让林海的定南军前衙门给粮给兵,丽关兵马,在一年多前被云丹贡布打得全军覆没之后,如今也被完颜术七拼八凑凑足了八千人马。
随着大宁与藏司安定,边市重开,商旅往来,又凭着他完颜术驻地乃云单家与多家旧部势力交错之处,这位出自北奴王族将诏人,藏人,宁人分作三军的将军俨然有了自己的生财之道。林海当初谨慎,也是不得出关的形势所迫,所以丽关兵马多是忍饥受冻,苦苦支撑,而完颜术少年时便生在长安,虽是寄人篱下,可所处者多是皇子皇孙,或是出入公侯子弟之间,哪里吃得了那份苦。
建在迪庆寺内的丽关将军府将原有的藏司将军住处改作了府邸,金银细软,古堡珍藏一样不少,完颜术性子狂躁,治军严苛,可因为舍得了金银,整个丽关兵马兵强马壮,傲气冲天,甚至瞧不上在简雄治下循规蹈矩以步战近战无敌的宁关兵马。
杨宸只在台镇短短的住下了一夜,茅家如今不过是楚王府手中的傀儡,随着茅家家主谋逆之心被杨宸察觉,亲自出刀宰了几个茅家子弟后,茅家一脉已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茅家众人何尝不知,一个王府监造唐自才是如今真正的茅家之主,可他们被杨宸先前当众斩杀的场面给吓住了,今时今日,天子驾崩,楚王更是成了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还传言兄弟情深义重,他们没有敢舍下眼前这份安稳与杨宸鱼死网破的底气,宁愿忍受屈辱战战兢兢的苟活在楚王府的威仪之下。
杨宸对茅家的条件其实本不严苛,茅家在大宁各处所经商行旅岁入已经锐减至每岁五十万两,全然是凭着历代家业积攒才凭空有那么一份底气,而按照就越,茅家所入银两该五五分作王府。茅家眼前的富贵虽比不得从前,倒也足够维持场面,但唐自却横插一手,将五五改作了七三,更是将许多茅家的财路转到了问水阁的手里,本该是茅家挣的银子,在王府势力亲自插手后,也自然而然的落入了韩芳的手里。
回到阳明城的杨宸对问水阁如今不仅无需王府银两,反倒有所反哺的事有过疑心,但韩芳年前送去的那份账册让杨宸明明白白的知道了来路,念在即将返京,日后这茅府的家业早晚要回到茅家人的手中,对一切也就视若无睹,任其自便了。
从台镇离开,在南疆的春日景色里,行军也少了许多苦闷,大军穿过了密林,便是真正踏入了丽关的地界,随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开阔平整的草原,使得景色豁然开朗不说,一条冰雪消融从雪山顺畅流下的溪水更是让大军喜出望外,杨宸一声令下,三军随即休整。
杨宸自己下马看见了清澈见底的溪水,也忍不住捡起了水中在暖阳映照下显得晶莹剔透的石头,向溪水中砸过去。头次跟在杨宸身边巡边的赵祁见状,也是在身后笑道:“殿下还是孩子心性”手捧清凉的水洗了把脸,自觉一身舒畅的杨宸转身叉着腰对赵祁说道:“洗把脸吧,你这般灰头土脸,完颜术见着了还真不一定能瞧得上你这位咱们王府的谋臣”
两手皆藏在袖中,赵祁一手背负在后,一手指着隐隐可以见到白雪盖在山顶的拉雅雪山说道:“山不必向我,我自向山中走去,若只凭一张脸就看出了臣没本事,那这样的人,臣还有何可以结交的?”
“得,你可别太瞧得起自己,完颜术可是北奴王族血脉,小时候和本王师傅完颜巫一道逃亡来京避难,皇爷爷喜欢这小子,多有赏赐,人家是在宫中校武场和我们几个人一道长大的,眼界低不了,愿不愿结交你还是两说呢”
说话间,去疾将水袋取来,交到了杨宸手里,一口饮完今日在密林瀑布中取的泉水后,杨宸把水袋扔给了赵祁:“尝一口解解渴吧,到丽关,还得一日嘞”
赵祁举起水袋时才发现被杨宸捉弄,把水袋扔给了去疾后,怒目瞪着:“王爷怎么是这般做派?”说完还两眼一白,自己转身去马背上取自己的水袋,杨宸趁势勾搭过来告饶:“别啊赵大人,完颜术瞧不上你,本王瞧得上你啊,你这做宰相的底子,在本王这儿只做个掌书记事,可是屈才了”闷闷不乐的赵祁挣脱了杨宸,撇着嘴给这几日巡边玩性大发的杨宸警告道:“王爷还是快些走吧,月依姑娘是王爷的仇人,这地儿离月牙寨也不过百余里路,咱们这么多人,断然瞒不过南诏边军,要是月姑娘要找王爷寻仇,前够不着丽关,后靠不着宁关,臣看王爷哪儿躲?”
“她怎么就是本王的仇人了?”
赵祁更是毫不遮掩:“王爷心知肚明,何必来问臣?先帝当初明明已经告诉了王爷,这侧妃人选王爷自定就是,如今倒好,事做完了,朝廷也求不着咱们了,王爷入京了,楚王侧妃的事,可就不是王爷能顺心如意的了”
翻上马背的赵祁还没坐定饮上半口水,就被杨宸走到前去亲自将马牵到了溪水边上。
“王爷!你要做什么?!” 马术不精的赵祁被杨宸吓得不轻,可杨宸只是轻飘飘地回了句:“就你知道得多!”
远处,后军的候骑狂奔至此,手里还不停地挥舞着营旗高呼道:“南诏边军异动!南诏边军异动!”
赵祁在马背上也从趴着变成了坐着,一头雾水,挠着头说道:“不会吧,这月依刚刚接过月鹄的边军,就打算找王爷寻仇了?”
杨宸在马下是一脸沉静地等着候骑赶到跟前下马回命:“王爷,安将军命小的回报,哨骑在我军后方十里发现大队南诏边骑,约有数千人之众”
“可探明目的?”
哨骑摇了摇头:“不曾,安将军命我等小心行事,我等只是在周遭监视,不曾问诏人是何缘由”
“去,让安彬看紧点,抓紧上山,后军变中军,护卫王驾”
“诺!”
哨骑刚刚走远,赵祁便在马背上笑道:“哈哈哈,不就是区区几千人马么?王爷怎么怕成这样?”这次给人一个白眼的是杨宸,可慢慢的,脸上的沉静变作了奸笑,不怀好意地走到赵祁坐骑身后,取出了长雷剑,往马背上不轻不重的那么一拍。
“王爷!你!”
紧紧握着缰绳不敢松开,跟着马狂奔了好远方才勒停的赵祁又见到罗义神色匆匆的赶来,急忙问道:“罗将军,出什么事了?”
“赵大人,月依在咱们前头,拦住了去路”
杨宸嘴里含着一株草,两腿跷起,优哉游哉躺在草地上,眯着一只眼向站在身子的去疾问道:“他没摔下来吧?”
“军师没有摔下来,跑不过四五百步远,王爷,军师说错什么了,王爷要这么对他?”
杨宸没应声,只想着继续躺会,可去疾又问道:“王爷真怕那个月姑娘?我听小桃说,那个月姑娘长得有些好看,而且还会功夫,在咱们王府都住过几次,王爷身上的一处箭伤就是拜这月姑娘所赐”
“去疾”
“嗯?”
“赵祁是聪明人,聪明人说傻话,该罚,你现在是傻子,傻子说聪明人的话,你说本王该不该罚你?”
去疾站在一边挠了挠头:“那王爷说,罚还是不罚?”
“唉,赵祁呢?”
“军师和罗大人来了”
杨宸坐直了身子,远远便看到赵祁和罗义一道纵马赶来,缓缓取出了嘴里那颗察觉不到甘甜的草根,静等着两人勒马后走上前来。
“王爷,臣和罗将军给王爷报喜”
“报喜?”杨宸将信将疑,罗义则是因为赵祁有意,在一旁听赵祁胡诌:“对,完颜将军来接王爷了,就在前军山下,那月姑娘奈何不了王爷了”
“完颜术不好好在丽关待着跑这儿来干嘛?要是丽关有个闪失,本王非宰了他不可”杨宸骂完,却也相信这是完颜术能做出的事,出迎几十里百里发生在唉完颜术身上,都不为过。
“走呗,去见见完颜术?”
“王爷先去和完颜将军叙叙旧吧,臣在此处等着安将军率军上山”
“好,等安彬上山了,就命他今夜在此扎营,不走了,本王倒要瞧瞧这南诏边军跟在本王这儿到底要做什么”
“诺”
罗义想随杨宸走,也被赵祁扯住了衣袖拉住:“臣有事与罗将军商议,王爷先去,罗将军随后便到”
杨宸和去疾策马向另一面的山下奔去,王府侍卫百余,还有三千骠骑的前军千余精骑严阵以待。
“军师,这?不好吧,王爷万一有难?要不我还是跟过去?”
“罗将军就放心吧,这月姑娘伤不到王爷,南诏国使还在入京路上,诏王诚心归顺,谁敢伤了王爷?”
“可是”
“别可是了,我就是想测测咱们王爷的心意,这月姑娘对王爷是利,可对我楚藩是后患无穷,早日看清了王爷的心意,我等也好出谋划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