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长安的好处很多,天高皇帝远,勾心斗角的事也可以充耳不闻,这座阳明城里,没有人敢找杨宸一番不痛快,今岁的上元节因为先皇的守丧之日未过,阳明城里一样寻不到热闹的花灯与景色,好在南国春日早,百年不遇的冬日大雪过后,冰雪消融之时,正是春和景明的景色。
杨宸在阳明城里设宴为赶往长安朝贺新君的月鹄和木波饯行,或许是有意为之,杨宸颇为失礼的先招待了月鹄后才见了已经身为大宁东羌郡王的木波。木波在东羌城里,举兵十余万,东羌男儿皆收入各处营盘铁寨之中,老弱妇孺被迫出入田野林间,或耕织田地,或入密林巡猎,一场大雪,两州之地和定南卫一般大小的东羌,饿殍遍野,饥寒而死者甚重。
无数人逃亡他乡,或涌入大宁成为木今安一样的归宁人,或逃往南诏寻诏王庇佑,南疆各部本就是同根同源,月腾对于逃入南诏国境的青年才俊一样是优待深厚,或许是自穷兵黩武的木波身上看到了南诏的另外一条路,南诏国中,与民休息,变法悉从宁制的月腾已经使得士民归心。被诏王收拾的南诏旧贵们,已经失去了开拓疆土,借此充实自己的机会。
可木波此番入京,一应国政竟然不是交给自己的王叔,而是交给了那位传说中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蒙面谋士,东羌王府之内,除了木波和已经战死的先王,无人知道此谋士的底细,只记得是大宁楚王广武二十年平乱百越时,逃入东羌的宁人士子。
有此人辅佐,木波的心狠手辣可谓是登峰造极,对王府不满的六部贵族,无一例外统统被木波赶尽杀绝,在羌王亲自入长安贺大宁新君登基时,大宁与东羌的数百里边疆对面,东羌已经设下了数不清的军寨,囤积了不可计数的粮草,军械。
而刚刚被收入军中的东羌新军,正在向西面的密林瘴气深处,将南蛮的部落一个个摧毁,本该是两州之地的东羌,其疆土扩张,直逼南诏。也正因此,南诏的边军方才在月牙寨上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听闻木波要亲自入长安朝贺,月腾才敢让月鹄离开月牙寨,回凉都领命。
在阳明城里设宴为南诏国使与羌王饯行之后,杨宸离开了王府,易武县大营之内,赵祁与安彬,洪海,萧玄三人将北地收入军中的降卒挑选之后,又招募了数千新卒,宁人、羌人、诏人,廓人,苗民,蛮卒穿上了一样的甲胄,使着一样的兵器,听着一样的号令。全军覆没的破光营,由早已卸甲的萧纲成为统领,而掌兵的实权,落在了萧玄手中,萧纲调教新卒,可谓不亦乐乎,他明白,属于自己征战沙场的机会已经不多,而年轻气盛的楚王殿下军中,只会供着他这位威望甚高的老将军而绝不会用他。
从来便是闲不住的杨宸打算巡边,而这一次,他要彰显大宁的国威,安彬与赵祁率一万承影营自易武县开拔,一路北上,直奔丽关,罗义亲率三千骠骑营赶到了顺南堡外,萧玄与洪海则是被留在了易武县大营,等杨宸巡边至宁关时,他们便会南下,海州城里,不日便会收到楚王以茅家的名头自平海卫采买的粮草,而这粮草,是吴王在平海卫装船,绕道东台之后便消失在茫茫大海,顺着春日的南风飘入定南卫,大宁的两位藩王,绕开了大宁的朝廷,不走通关越城的水陆两道,而选择了海路。
杨洛没有问自己的七弟,采买几百艘粮船的粮草,究竟意欲何为,杨宸也没有让自己的兄长吃亏,足足给了从前旧例整整一倍的定银。而这一切,整个南疆,至今日,也只有楚王自己,楚王妃,徐知余,令狐元白四人知晓。
宇文雪没有追问自己的夫君,掏空家底一般的从平海卫采买粮草是否又要兴兵,只是默默的看着杨宸做事,然后默默的收回管家之权,将楚王府入不敷出的账面默默抹平。
韩芳在顺南堡为杨宸新觅了一处奇景,红湖之上的一处岛上,为杨宸营建了一处行邸,今时今日,唐自年纪轻轻却已经用王府的威势将茅家攥在了手中,茅家的买卖在明面上有王府遮风挡雨,在江湖中,又有韩芳的问水阁保驾护航,三者相互扶持,南疆之上,俨然以城气候,茅家作为定南第一世族的身份足以为问水阁将脏水洗得干干净净,又能得让王府可以掩人耳目的在大宁江湖上落子。韩芳究竟是谁,杨宸已经查不清楚了,只知道是自己父皇最初打算用来监视皇叔的一颗棋子,除了自己的父皇,今时今日,只听命于自己。
但韩芳一个宦官,能这般顺风顺水的为自己打理好问水阁,使王府耳目后来居上,也让他不得不起疑心,韩芳是否与从前齐王府的影阁,今日的影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今日影卫落到新君手中,自己的皇兄又是否因为韩芳,将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
年纪轻轻坐在湖边垂钓的杨宸还是低估了先皇,也低估了陈和,从韩芳受命向杨宸探明身份之后,长安城里已经找不到关于韩芳的只言片语,韩芳与陈和的恩怨,在杨景的圣谕之前不值一提,因为先皇的授意,即便是杨智登基掌握影卫,只要陈和不开口,韩芳与杨宸问水阁的秘密,便绝不会被御前知晓。
这处名为百花岛的小岛,地处红湖南岸不远水面之上,形似一处卧虎,韩芳请人勘探风水,在虎首之处为杨宸建了这间镇虎阁,定南乡音中,镇虎音似镇湖,起初尚有人以为韩芳一个残缺阉宦,也敢妄言镇湖,简直是目中无人,狂悖太甚,可当他们发现这镇虎阁的主人是乘着宝船自顺南堡码头登岛后,纷纷噤声不言。
即便杨宸不穿蟒袍,可诸多侍卫扈从,几辆马车之上走下来光彩恍若仙人的女子,身边女婢也都是姿态非凡,这顺南堡经商之人许多,又如何会那般没有眼力见去妄论其他。镇虎阁名为阁楼,实则为一处行邸,亭台楼阁,红墙绿瓦,水榭华庭应有尽有,原本只住下了百来渔民的百花岛上,被一东一西分做了两半。要想从岛上的渔村走到镇虎阁,需过问水阁的暗哨,再从层层把守的王府侍卫眼前走过,才能见到楚王。
百花岛上春来尚早,各类花草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心神俱醉,被杨宸一道领来岛上赏春的林家姐弟,还有杨瞻与安安成了花团草地之上最跳脱的人,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阿图却已经换上了甲胄,与失忆的去疾一道守在杨宸左右,看着楚王今日垂钓,一无所获。
春风拂过,红湖上泛起阵阵细碎的涟漪,让人目不暇接,眺望远方水面,客船,渔夫,顺南堡的城池码头,恍若一幅绝佳的景色。
墨色锦衣之外披着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大氅的杨宸并没有因为今日的鱼篓中一无所获而闷闷不乐,离开长安城的他只觉着心中舒畅,在巡边之前,与众人一道在百花岛上消遣闲愁。
杨宸放下了将手中的鱼竿放在了探出湖面的阁楼上,身姿挺拔,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带,并未用冠冕束发,一支簪子勉强定住了一头乌黑长发后,任由许多发丝落在脑后,落在华美非凡的大氅之上。
“罗义到哪儿了?”
“师父从今日拔营,走得快些,今夜可到顺南堡外”阿图站在去疾身边,连连应声,杨宸则是有些失望地说道:“没意思,一条鱼都没钓到,罗义来了本王连个下酒的菜都没有”
“去疾”杨宸一喊才从一脸迷茫中惊醒的去疾连忙应道:“王爷”自从失忆,去疾常常如此,许多人给他讲起了从前的事,他能记住并想到一处的不多,他自己也没少为这事失魂落魄。
“去找小桃端些点心来,本王一会儿在这儿见韩芳,再去让小婵告诉王妃,今夜用膳晚些,等等罗义”
去疾却没有当场应下,反倒是问道:“直接告诉小婵姑娘了,再让她送来点心不就好了么?侧妃娘娘和小桃姑娘的院子还得绕路呢”
话到此处,杨宸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评说,还是阿图懂得见机行事,扯了扯去疾的衣袖:“去疾大哥,王爷吩咐,回诺就是,一会儿王爷生气了”
“哦,诺”去疾走后,杨宸才给阿图使了使眼色:“你小子,等去疾好了,得让他请你喝酒”
“王爷,去疾哥哥什么时候能好啊?”
“唉”
杨宸看着平静的湖水,也叹了口气,长安城里有大宁最好的郎中,镇国公府里有楚王府也难以寻到的名株仙草,都是无济于事,他又如何能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对纵身一跃护着自己跳下山崖的去疾,他总是有一份愧疚的,而南下匆匆,也没能去魏家村里道谢一声。
“木今安怎么样了?还好她没回来,不然看到了木波,他们兄妹如何之处啊?”
阿图仅剩的右手挠了挠头,咧着嘴说道:“王爷,姐姐已经说她已经放下了,从今以后,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杨宸扭过头来看着还没到自己肩膀的阿图笑道:“你小子,懂什么叫放下?手足相残的仇恨,哪儿那么容易放下?”
“我知道啊,在长安的时候,每次抬不起左手就难过,现在习惯了,不会想着用左手,就不难过了”
杨宸走到阿图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跟着罗义好好学,这次去丽关你就不去了,留在王府里,照顾你师娘,也替本王多多守着王府,去王妃院子里找他们教你读书认字,本王会来要考的”
“王爷巡边为什么不带我?”
“明年吧,明年再高些,再壮些,这次要穿过雪山去丽关的迪庆寺,完颜术那个胖子和你有仇,小心他揍你”
“有王爷在,他才不敢”
“听话,明年再去”杨宸说完,望向湖面时,韩芳立在船头的小舟已经越来越近,为何不带阿图,自然是不想阿图这样年纪,再去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
韩芳很快靠了岸,从顺南堡码头登船,船夫撑船的技艺好些,一刻光景多些便能靠岸,而韩芳这一次,还带了被楚王府扶持起来,在云梦泽重振齐家庄家业的齐年,他身上,有杨宸想要知道的秘密。
“殿下”韩芳向杨宸行礼过后,齐年也匆匆行礼道:“小的齐年,见过王爷”
“本王在长安城就吩咐你的事,查得如何了?”杨宸单刀直入,毫不啰唆。
“回王爷,江湖人确有用招魂术让失忆之人记起从前的事,不过国朝之内,会此术者一时难以寻觅,此招魂术属蛊术,以苗疆南诏之地最盛,上好的神婆和巫师,傩师,据传都会此术”
杨宸一抬手,齐年便站了起来,当初杨宸尚在长安便派人千里加急让齐年为他在江湖上打听是否有一种叫做招魂术的诡术,可以助去疾记起从前的事,他在百花岛上等到今日,也正是打算在巡边之前,让此事妥当些,否则巡边开始,何日能归,难为定数。
“辛苦了,本王看了问水阁的密档,你的齐家庄做得不错,本王在长安城里寻得了两件刀谱,刀谱在本王这儿没什么用处,一会儿带回去吧”
“谢过王爷”
“不急谢”杨宸连连摆手:“还有一件事,王府不便出头,在江湖上如今本王可用之人寥寥,得你去为本王做”
齐年又是跪地俯首抱拳道:“小的本是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幸得王爷收留,可以报了家仇,小的和贱内日日想着为王爷报恩,这次终于能来见王爷谢恩,可贱内有了身子,也离不开齐家庄。”
“本王只认你刀快,这娶妻生子的功夫也这般快?哈哈哈哈”杨宸笑完,齐年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全仰王爷庇佑,能与贱内分离多年在阳明城里聚首,王爷有话尽管吩咐,小的自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