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里本就是一片缟素,这半夜飘零的雪花更使这座毁于战火又为历代君王所重建的皇城多添了几许韵味。望着连城告大宁兵败的奏折,刚刚登基的杨智实在无心挑选百官为他所选的年号,一个人独坐在甘露殿中,左手撑着自己的头,满怀疲累。
此时已是深夜,甘露殿的窗外忽然响起了疏疏密密的声音,伺候的宫人安静地候在殿外,偌大甘露殿里正是因为仅仅剩下雪声,而被衬得静得有些出奇。
从东宫管事太监变为司礼监监守太监的高力如今成了偌大宫城里炙手可热的红人,陈和名分上虽仍然是十万内宦之首,但甘露殿里伺候御前的差事却已经完完全全地交于了高力,如此雪夜,曾经呼风唤雨的内宦之首,之首跪在大行宫里杨景的灵前,黯然神伤。他陈和从不贪恋权势,之首为自己的主子不甘,伺候御前多年,他如何能不知再给自己主子数年,这天下必是太平盛世,若是自己的主子尚在,又怎会因为群臣忌惮楚王,而阵前换将,使得大宁兵败,御风飘摇。
杨景灵前的烛火长燃不熄,祭品更是满满当当地摆满了整个案上,群臣为杨景上谥号“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但这一切,与如今的杨景毫无干系,这是他待在长安城里这座曾经属于过他的长乐宫里最后的时日,但北面北奴大军压境,是否能如期奉太宗皇帝梓宫于桥陵,成了让新帝杨智焦头烂额的事。
百官告诉他,不必担心,北奴是仓促南下,断然不会打过连城,等到天寒地冻,没有冬衣和足够粮草的北奴人自会退兵,可北奴不仅破了纯阳关左右百余里的连城长驱直入,而且距离大宁太祖皇帝的阳陵仅剩一步之遥。邓和率数万残兵败将在阳陵设防,若是让北奴人杀到了广武帝的阳陵上,不仅他这位新君面上无光,偌大的大宁也只是新添国耻。
为此,他已经数日未曾得到一个安稳的睡下过,兵部的急报一封又一封的送入宫里,除了兵败,还是兵败,开平山之围未曾得解,还丢了纯阳关,北奴人此时若要议和,他杨智毫无底气说一个不字。他不明白,已是大雪时节,为何杨威的几万兵马还在那座草原上无声无息,莫非是不满自己灵前继位,打算等北奴与国朝两败俱伤后,再探出头来渔翁得利。
从前的他想过等杨景千秋万岁之后要如何肇启盛世,但如今却是孤家寡人,如履薄冰,原本可以一用的宇文恭被他亲自拒之门外,数万剑南道兵马不敢轻易号令入京,最初想用的杨宸,又因为百官忌惮以先帝遗诏,赶回了阳明城,亦是不得用,唯一所能仰仗的京军与河北兵马又在邓和麾下,一败再败,将纯阳关都丢了。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会多一分怨气,多一些恼怒,手握天下人的生死之权,他很想杀人,像自己的先祖一样,杀得人头滚滚,让人害怕自己,从而听命自己,可他的杀戮,北奴人只会乐见其成而毫无畏惧之意。
甘露殿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景的贴身内宦高力手提着御膳房的参汤跑进了杨智如今一人独坐的深宫里,刚刚走进,便忙不迭地说道:“主子,主子,好事,大好事”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好事?”杨智有些颓丧,没有了从前那番志气昂扬。
高力先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一旁,然后跪地说道:“天降大雪,好大的雪,奴婢猜想,这蛮子也不是三头六臂,也该怕冷,或许这大雪是天助我大宁,先帝爷保佑着陛下,逼着蛮子退兵呢”
“不说这些烦心事,你提的这是什么?”杨智坐正了一些,靠在御座的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这是皇后娘娘让奴婢为主子送来的参汤,娘娘说主子这些时日操劳过甚,这御膳房的参汤是娘娘命咱们东宫的厨子准备的,最合主子口味”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杨智入宫后,这长乐宫的仆役差事和管事之人已经换了大半,成为了东宫亲信之人。
姜筠已经自大宁门入宫,名为助太后协理六宫,可实则在宇文云与杨智近乎决裂无心过问后宫诸事之后,成了真正的中宫之主,从独孤伽薨逝之后已经闲置两年多的椒房殿成了后宫之后最为热闹的地方。新帝仁厚,让杨景后宫嫔妃年后再出宫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之侧,所以后宫的诸位太妃,仍旧会每日往长宁殿请安,再往皇后椒房殿中闲谈。
“叡儿睡了?”
高力将盛有参汤的碗摆上了御案,杨智一面端起,一面问道。
“小主子早已睡下了,只是刚刚搬到椒房殿里,每日有些哭闹,说要回家”高力站到了杨智身后,如曾经在东宫时那样为杨智捶起了肩膀。
“锦衣卫是明面上的耳目,影卫是先帝暗中的耳目,咱们东宫的探子你费些心力,编入影卫里,多与陈和学学做事”
“奴婢知道了,一定好好跟着陈公公学”
“不止要学,先帝驾崩,不出半年,陈和会自请为先帝守陵,先帝驾崩前已经托付过,不必为难他,等他走后,这些人马你都要为朕好好用起来,这天下,不该有瞒过朕的事”登基日久,杨智已经习惯了自称朕。
高力跪了下去:“奴婢明白,主子放心,奴婢定不负主子的恩赏”
“司礼监里人少了一些,过些时日选几个可用之人报上来,司礼监的陈振不堪一用,陈和一走,朕总不能无人可用不是”
“诺”
高力仍旧跪在地上,只是杨智喝完碗中的参汤,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即问道:“楚王走到哪儿了?这楚王妃快足月了,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启禀主子,护着楚王爷南下的影卫今日刚刚报了过来,说是前日已经过了鸡鸣驿,楚王爷一个人在鸡鸣山的大雪遥望京城,里哭了好久,算着马力日子,应该是快出横岭了。可是眼下大雪,楚王爷还得领兵,山路崎岖难行,王妃娘娘生产,只怕是赶不上了”
高力自然不知这些消息都是陈和已经改过一次之后再转告于他的,从鸡鸣驿后,楚王军中已经传来消息,楚王染了风寒,不得见风,军中诸事奏于军师赵祁,楚王爷坐进了马车。但无论是影卫还是骠骑营都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楚王殿下坐进了马车里,那跟随楚王左右的去疾和阿图两人为何不见了踪影,还有乌骓马,也已全然不见。而那些候在路旁的各郡县主官,无一人得以求见楚王殿下。
赵祁本欲劝阻杨宸不要如此胆大妄为的行事,撇下三千骠骑,自己轻装简行,直奔定南卫,却因为杨宸一句:“本王如今的处境还能坏到哪儿去?随他们去,弹劾便弹劾,本王在阳明城里,无非是丢下半年俸禄罢了”
听闻高力之言,杨智面色沉寂下去,独自走出了殿外,那些因为原本候在连廊之中的奴婢纷纷跪在杨智所走的两旁,高力寸步不离的跟着,在走出甘露殿前接过一盏宫灯为杨智打起了灯来。
杨智没有走得太远,只是站在了甘露殿外如今改名为登云的廊桥之人,面向南疆,伸出手去接过了雪花。
“这么大的雪,路是难走了些,只希望七弟不要怪朕无情,是皇考遗诏不许他入京奔丧,他与秦王皆是朕的手足,朕总不能厚此薄彼”
“主子和楚王爷情深义重,楚王爷定不会以为是主子的意思,只是楚王爷平乱之功,却换得今日处境,只怕楚藩上下,有所怨言啦”
杨智被高力这么一提醒,倒是又记起了一件自己早已想到的事:“朕如今不能封赏楚王,但能封赏楚王妃和她腹中胎儿,去传诏,待楚王妃生下一子,即赏楚王妃布五万匹,银二十万两”
“陛下,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如今国库因为大乱,捉襟见肘,陛下若是如此厚赏楚王妃,只怕群臣非议,还有来日秦王妃若是生产,岂不是也得照着这个例子?主子或是忘了,秦王妃可是和楚王妃一样,身怀六甲,快要足月了呢”
“秦王如今尚未立功,朕给谁不给谁,是朕的家事,百官能如何?这事你让皇后去赏,用宫中私库的银子布匹,给楚王一家,再多也不算多”
“诺”
纷扬的大雪在黑夜之中为长乐宫披上了银装,杨智站在登云桥上南望,也盼着杨宸可以早一日回到定南卫,夫妻团聚。杨宸率三千骠骑南下从长安西面过城而不得入时,身为九五之尊的杨智也曾想过亲自为杨宸送行说清楚如此对他非自己的本意,而是皇考遗诏。但无奈事务繁杂分身乏术,兄弟俩只能如此失之交臂。
一场大雪,将诸多人困在了黑夜里,困在了白雪中,一身戎甲独立雪中的博雅伦心若坚冰,一介女流,亲率五万大军不出一日便破了纯阳关,固然有左右两翼大军已经断了宁军后路,有可能合围纯阳关逼得邓和为了保存实力仓促退兵之嫌,可阏氏亲自领军让北奴大军自是士气大振。
邓和毕竟是将门之后,也许面对数倍于己的北奴大军力有不逮,但是避开北奴主力,避免遭合围让大军身处险地全军覆没还是可以做到,他赌对了北奴右翼尚未围拢自己,抛弃辎重,率军八万自纯阳关退出后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向西,退到了让北奴和大宁都未想过的那个地方——阳陵。
阳陵卫所兵马不过三千,还有看押晋庶人的几百兵马,邓和率军退至阳陵山下后,一面仓促向朝廷求援,一面严阵以待,准备在此与北奴决一死战不再南退。
这是大宁立国三十年来第一次有北奴人的铁骑在阳陵这处大宁太祖皇帝安寝之地践踏,援救开平山无功反倒丢了狼骑还让纯阳关失守的邓和自知无颜面对长安父老,所以选在了这处有太祖爷和自己父亲长眠之处的阳山,想借此让八万大军背水一战,与北奴不死不休。
博雅伦的兵马将近,但没有了纯阳关外那番对阵邓和的优势,北奴深入大宁境内近三百里,又是分兵夹击,一旦有一支奇兵猛攻北奴侧翼,这十万北奴大军便可能此生再也出不了连城一步。而决意要让大宁新君定一个城下之盟的博雅伦已经不打算退兵,决意在连城之内让大宁朝廷低一头,没有什么比丢掉祖宗陵寝之地更让大宁丢脸的事,所以在阳陵所在之地决战,博雅伦心头还是有些暗自窃喜。中州武将以封狼居胥为毕生荣耀,那她一个北奴女子,一个单于阏氏在大宁开国皇帝的阳陵之上让大宁罢兵议和又是何等气魄。
兵败的邓和,率军大胜长驱直入的博雅伦,荆生,在开平山上已经是鬼门关门前的李复,坐镇长安忧心忡忡的杨智,如今被搅进局中所有人都出奇的在想那个人,那个已经从草原上消失在众人眼前的人,大宁的秦王殿下和他麾下的数万虎骑,如今究竟在何处。
杨威成了永文七年大宁这场声势浩大的北伐,北奴不顾一切南征的大战之中关键一手,博雅伦以为他之所以消失不见是为了保存实力让大宁朝廷给封赏,便是猜错,也尚有十万大军在北交由阿密达抵御,不至于让自己一无所获。而同样不知杨威是如何打算的杨智已经放弃了让兵部论罪的念头,不停地派人将自己的旨意传于杨威。
“若秦王之兵马如关勤王,驱蛮夷远我大宁疆界,遁于漠北,封天策大将军,可入京奔丧,剑履入殿,位宰辅之前”
这是杨智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的有求于杨威,可他堂堂天子,却连这份御诏能否被杨威听见也不敢明证。而大宁的百官头一次对秦王杨威毫无敌意,先帝让杨威归于凉雍的遗诏,在情形所迫的现状下,被人有意抛之脑后。
开平山下,五公主杨韫夫君,驸马都尉李鼎面色惨白落了下马,身为邢国公嫡孙,他却瘦得不成了模样。
而他的一众护卫,也是饥寒交迫,如今这座山上,尚有战马的人可不多了,李鼎的坐骑没有草料,也无力再站起来。
“少将军!”
“告诉爷爷,我,我走不动了,回了长安,勿要为难公主,和离书在家中先帝所赐的铁券盒中”
出征之前,李鼎便已经决定,自己若是战死沙场,便让李家人看到这份和离书,如此一来,公主谈不上是他李鼎之妻,不必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