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杨宸颠颠撞撞地被去疾扶上了乌骓马,带着一身醉意和少许的疲惫呢喃之声,大宁楚王殿下就这般趴在了乌骓马上,去疾迫不得已只得亲自为杨宸牵马,今日的花萼楼里已经有不少人将杨宸的身份猜了一个大概。
如果秦王杨威是唯一一个将花萼楼招牌砸了还能全身而退的人,那今日这位让花萼楼大掌柜卑躬屈膝亲自伺候的少年将军会是谁?彼此心照不宣间,只在庙堂上见过杨宸三四次的人们已经在眼神交汇之间告诉了彼此答案。
刚刚从宫里回到镇国公府的宇文杰将杭安一路领进了镇国公府之中,一道用膳的同时,宇文杰先开了口:
“今日咱们出宫的时候,皇后娘娘身边的小晚姑娘让我们内阁理个折子,让楚王殿下早些领军出关平乱,楚王那三万人马,到哪儿了?”
杭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迟疑着应声道:“今日驿马刚刚送到,按着公爷的意思,已经让他们在霸陵京军大营里去了”
“嗯,三万楚王殿下的兵马,又非勤王的危急之时,放在长安城周遭也难免被人揣测。霸陵驿不近不远,还不必从鸡鸣驿这头来绕路,倒是正好出关,今夜就传令潼关,要他们准备好三万人马的军粮,待楚王殿下一到,就交由楚王一道带出关外去”
或许是感到口干舌燥,宇文杰将桌上的酒满饮而尽,但杭安却为难的说道:“公爷,让三万人马改道去霸陵驿不难,可是要让楚王殿下刚刚诛杀了怀国公就立刻马不停蹄的出兵关外,这事是否还需再让众人议议啊?”
“哦?怎么个议法?”
杭安凑近了身子,试探地说道:“楚王殿下和这三万兵马都是陛下密诏入京,后来才让咱们兵部出的折子沿途军镇卫所”说到这里,杭安心里就有些怨气,密诏楚王入京却未告诉兵部,甚至都不曾商议过,白白的让杭安和兵部成了前些日子里六部的一桩笑话,是个人都能踩一脚“兵部难得万岁亲信”。
短暂的停顿以后,杭安话锋一转:“陛下让楚王和三万兵马入京究竟是为了什么,公爷和下官都不知道,如今陛下染疾禁中,我们就这样着急地将楚王和三万兵马打发出关外去,若是日后?”
听到这里,宇文杰也不由得笑了一句:“你何时如此畏手畏脚了?这朝会之上说得清清楚楚,护国公节制河北河东兵马,楚王也要领军平乱,圣诏已有,出关平乱是于情于理都说得通的,何须害怕触怒陛下?退万步说,东都之乱不止,一旦北伐三军中有一支出了差池,这内忧未定,外患难除,才是真正让陛下忧心的事,你我既食君禄,也自该为万岁分忧。实不相瞒,犬子刚刚出潼关就命人送了封书信回来,潼关之外尽是生灵涂炭,人间惨剧啊”
“少公爷这么快就走到潼关了?”
杭安还有些惊讶,可宇文杰只当作是寻常而已,浅浅应声:“少年人总该是建功心切,你何不替楚王想想,再替陛下想想?”
“公爷的意思是,陛下让楚王入京,就是想着万一北伐这次倾国一战出了什么差池,就让楚王殿下来立功或是戴罪?”
宇文杰沉默不语,换来的还是杭安的犹豫不决:“可就算如此,此事干系甚大,总该让陛下知道吧”
“陛下这头我自会待陛下醒来去面呈御前,万事我担着,你怕什么?畏手畏脚,可难成大事”
“公爷?”杭安还是有些犹豫,在让杨宸如此着急出关平乱的事上,杭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着自己和兵部在无声无息中已经被牵扯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从挣脱。
“够了!”宇文杰怒喝一声,杭安立刻收敛了声色,只见到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直接告诉杭安:“若是你不愿,那我今夜就走一遭楚王府,劝楚王殿下直接领诏了出京就是,畏畏缩缩,要你这兵部有何用?”
“公爷,不是下官不愿,只是此事干系甚大?”
“天下事就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染疾禁中,你我怎么不思为君上分忧,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小晚姑娘是皇后娘娘的女官,她说的话就是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是太子殿下和楚王殿下的母妃,楚王率军出关平乱一事乃今日陛下谕旨圣裁的事,不过早晚而已,拖拖拉拉,莫非要让晋逆将洛阳城打下来称王称帝了才出兵不曾?”
宇文杰拂袖而去,只留下杭安一人在那儿惴惴不安,思量片刻后满饮了桌上的酒,想到了这些年的宦海沉浮只不过是尊了一个道理而已:“皇上让做的事,肝脑涂地,走一遭刀山火海也要做,皇上不许做的事,电闪雷劈,五雷齐降也要面不改色”不依附勋贵,不结交清流,方才有了今日的不败之地。
镇国公的话就是皇后的话,皇后的话就是太子的话,太子的话就是明日万岁的话,杭安将这个道理在杨景染疾昏睡不醒的时候想清楚了一些,满饮一杯后亲自从镇国公府寻到了楚王府外。
虽然明日才会出折子,可杭安还是想到楚王府见一见杨宸,面呈利害也顺带将自己从此事当中摘个干干净净后退出去。可是杭安寻到了楚王府,却并不见杨宸,不得已又屈尊亲自在楚王府中等候着杨宸。
等满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到有人禀报杨宸回府后立刻寻了出来,当醉酒的杨宸从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让人搀扶着走下时,等候他的并非醒神的清汤,而是恭候许久的杭安一五一十的将今夜的事说了一个清楚。
顶着通红的脸颊和一身的酒意,杨宸迷迷糊糊地听到杭安说了一句:“这都是今夜出宫时,小晚姑娘告诉镇国公,镇国公又让臣来向殿下面禀利害,还望殿下早些出关平乱”
“呵”杨宸笑了,伸出手去拍在杭安的肩膀上:“一声不吭就把本王奉诏领入京的三万兵马调去了霸陵大营,杭大人这是在防着本王呢?”
“下官不敢!”杭安面色骤变,他不知杨宸竟然将这事归结到他的头上,但是杨宸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竟然出格的将杭安搂了过来,凑到耳边晃晃悠悠地说道:“小晚姑娘是母后宫里的人,母后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杭大人是想告诉本王这事吧?”
“殿下啊,我的好殿下,臣万死不该啊,殿下您醉了吧,听错臣的话了吧?罢了,等明日兵部下个折子交给太子殿下定夺了臣再来叨扰殿下”
“诶,杭大人,本王的王府怎么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啊?今夜必须得陪本王再喝上几杯”
杭安连连推辞,就杨宸刚刚的那几句无中生有的话,让杭安已经是急出了一身的汗,看着楚王府门前那些从宫里和东宫选来伺候的奴婢仆役上下偷摸打量的眼神,杭安更是想直接告诉杨宸隔墙有耳,他并不明白堂堂楚王怎么说也是宫里长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人言可畏好生收敛一番的道理呢。
“殿下,臣明日还得上朝呢,就不陪殿下饮酒了,兵部的折子等明日交给太子殿下瞧瞧了臣再给您送来”
杭安一把推开了杨宸想要溜走,但杨宸却在王府门前站得笔直,朝着急忙逃脱的杭安说道:“杭大人,这长安城是我杨家的长安城吧?”
“哎哟!”杭安上了马车,一巴掌就向自己脸上呼了过去,打得噼啪一声,可马车之外的杨宸却笑了,笑得有些无奈,笑得有些勉强。虽然酒醉,但是杨宸将杨智送来的太子虎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上,他很清楚,这是自己皇兄害怕自己日后在关外遇到了什么事除了三万兵马无人可用陷入窘境。
他很清楚,北地心向晋逆的世族也好,谋逆兵围东都的晋王也罢,都不过是对朝廷不满已久的五宗七姓一次试探的反抗,很多人都可以在北面不给杨宸这位南疆藩王好脸色,但是不敢忤逆杨智这位东宫太子。
杨智的虎符只是想告诉杨宸一件事:“有功归你,有过算我,尽管东去”。但是如此的兄弟情谊在长宁殿里只换了这句催促出关的话,杨宸如何能够平静。
此刻的去疾站在杨宸身边,看着杨宸站得稳稳当当发笑的时候,心里就有些话想问来,但是要等很久以后他才会知道:“只有醉了才能这么说话”是怎样的答案。
长安城停止了下雨,杨景昏睡醒来之后也只看到了杨智伺候御前,第二日上朝前,一夜未眠的宇文杰离开镇国公府恰巧看见了杨宸离京的背影,心里喃喃一句:“长安恐有乱,还是躲远些的好”。
而杨宸离开长安前,没有等来自己母后是只言片语,只是早早地等到了“训诫”之言,要其出关之后不可狂妄行事。很多人今日上朝前就已经知道了杨宸离京的消息,也知道了万岁昨夜染疾昏睡不醒的事,当今日望向御座,看到的还是杨智那张年轻的脸庞。不由得让人去揣摩一些让人不敢细想的事,去思量一番不敢明言的话。
杨宸的离开自然也带走了柳台县的三千骠骑,可独孤一族的余孽如何处置,在满朝文武为东边洛阳吵得不可开交之时,独孤涛已经领着数千人马冲出了连城,遁入草原之中。
......
草原,一眼难以望见尽头的草原,算不上高的土丘和土堡正在秦藩士卒的眼前不断的起伏接着绵延而去。
杨威坐在地上,顶着头上的烈日,用布将自己长枪志强的血迹擦去,一只鞋被他扔在了两步之外,出征时绯红的披风已经沾染上了许多风尘,有些发黑,就连杨威自己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嘴唇干裂着。
“殿下”
“怎么了?”
“捉了几个舌头,说咱们现在跟着的这条河里,早在十日之前就已经被左贤王丞相投了毒,就连他们自己的老幼都已经断水许久,牛羊更是渴死了不少”
回命的士卒有些害怕,在杨威左右一字排开的将军们也是面露难色,自从离开凉州城杀进大漠以来,左贤王就和他们在草原上不断地纠缠,秦藩狼骑打的胜仗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却迟迟不见左贤王的主力,等到他们深入草原,却惊奇的发现整个草原上似乎没有哪一处水源没有被投毒,有些口渴难耐的士卒不过浅尝几口,都落得一个腹泻不止的下场,只有将河水打来烧干,他们才能勉强喝下。
寂静之中,除了杨威擦拭自己长枪的声音,只能听到草原上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之声,和呼呼作响的风声。
“邢国公的消息呢?”
“启禀殿下,邢国公已经走到了咱们的前头,在此处北面两百里的骆驼城,据说中路军遵了草原的规矩,比车轮子低的孩子都没杀,女人和老孺也都随着牛羊迁去了连城”
杨威将长枪扔在了脚前,这一路来,只要敢拿起兵器反抗的人,他和自己手下的狼骑一个没留,故而常常是将这些部落杀了一个干干净净,十帐九空。
“打仗还有规矩?让邢国公先打到了骆驼城,咱们这一路也是被耽搁了些,骆驼城在往北八百里,就是小单于的漠南牙帐了吧?”
杨威自己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用刀比画了一下三路大军大概的行军路线,还有左右贤王已经北奴王帐大军的位置,有些郁闷:
“你们过来瞧瞧”
杨威帐下的武将们纷纷凑了过来,看着杨威的短剑一边在地上比画一边说道:“小单于的漠南王帐在这儿,邢国公和中路军在骆驼城,我们虽然这一路小打小闹,也潜到了这个位置,一路上和中路军也算有所联络,骆驼城方圆四百里内,按着约定的时间,辽王也该到了,至少该和左贤王部或是右贤王部,或是王庭兵马交手,但是除了咱们自己人,这些时日抓的北奴舌头竟然没有一丁点老三的消息。那老三去哪儿了?”
杨威的目光望向东面,隐隐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