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的三藩离开了长安之后,大宁留在帝都的最后一位藩王杨宸也在短短七八个月内第三次走上了从长安到南疆的直道。
与去时不同,这一次南疆要迎来他们的第一位王妃,也因为王妃的存在,这次的随驾车队里,多了些定南卫穷山恶水之地,从未有过的稀世奇珍。而在不远的将来,定南卫的百姓会发现,这倾国之貌的王妃,其实远比镇国公府拿出的这些奇珍要更值得他们珍视。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的杨宸身边因为遇刺的事,多了数百护卫,沿途各侧的军镇,更是收到了东宫的手谕和兵部的帖子,楚王南下之行,务必留心,谨防宵小作乱之辈。而杨宸,似乎也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没有再过于着急,安安心心的骑着乌骓马走在宇文雪的车驾前面。
杨智此时还在奉天殿里朝会,心思却放在长安南面如今在启夏门不远的杨宸身上。昨夜姜筠儿也问过他,“殿下同七弟如此乃一母同胞的兄弟,让七弟缓些,等殿下散朝出宫后,送他一行,也无不可啊”
他只是用:“我为兄长,昨日其余三家都未亲送,厚此薄彼不免为人去说寡恩于三藩的话”搪塞过去。其实他也明白,姜筠儿是想或许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怕他有些话还未说完,留下些兄弟疏离的憾事。
可在他日后所想的大宁朝里,边塞之外不会再有可有大宁抗衡的外侮,也自然不该再有拥兵数万的强藩。相见之日,在杨智心头,其实不远,所以今日也不必相送。
所以今日这浩浩荡荡南下的楚藩,在离开参差百万人的长安城时,其实无人相送,只有一个站在城楼上望着车驾缓缓南下又一次抹干了眼泪的宇文松。
曹虎儿和邓彦的姐姐昨日也都随着秦王和辽王离京,可没有一人像他这般恋恋不舍。
“殿下,前面有锦衣卫求见安统领”
才出长安城不久,便有探马回报有两个锦衣卫在前面求见安彬,原本和杨宸闹了些不快的景清昨日夜里听到胜业坊的事,可谓是大喜过望,心想总归还是让楚藩欠了他景清一个大人情。
“安彬?”杨宸看到了他神色有些不对,先是一愣,继而吩咐道:“你去吧,本王在前面五里处等你”
“诺!”
应声佩剑离开队伍的安彬心里猜到了七八分,无非是那女子醒来被唐家的人问起说了实情,就锦衣卫的功夫,从昨日他和唐渊的对话里随便找到两句,想到他这楚王侍卫统领的头上,并不算太难。
“标下参见安指挥使”
“我已经不是锦衣卫的人了,两位找我,何事?”安彬骑于马上,明知故问了一番。
“无事,就是景大人说安统领乃是锦衣卫的旧人,即使忘了锦衣卫办事的规矩,标下们也不能忘。让我两人出城来送送指挥使”
这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言语里都带了两分天子家奴的豪横,若非安彬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其实也没这胆子敢和当初锦衣卫最年轻的指挥使说话。
“是么?我忘了什么规矩?”
“大人难道忘了?小善误事,大善乱谋,都是抽刀杀人,就不该手下留情,昨夜胜业坊的唐渊遇刺,就是刺客一时心软,没杀了陪唐渊颠鸾倒凤的两个家妓,落了把柄,三法司已经在全城搜捕。”
听到这里,算是肯定了安彬这番灾祸,就是昨日的一时手软而成。天底下,过河拆桥只算是人心而已,怪不得旁人。
发现安彬没有应声,这一直说话的锦衣卫又继续说道:“不过三法司没那个能耐捉到刺客,已经被我们锦衣卫连夜在胜业坊的一家客栈里寻得,都已经签字画押,认罪送到了刑部大牢。指挥使让标下说的话已经完了,那大人,就此别过”
“替我同景指挥使说一声,我安彬欠他一个人情”
“是了”
各自行礼抱拳,就此分别,而景清做事,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在安彬离了车队之后,杨宸未行多远,又有锦衣卫求见,不过此次是直接把景清的手书交给了杨宸。里面将昨夜的事一字不落的写在了里面,连那家妓是如何指认安彬的原话都一字不落。
当然,事出必有因,景清倒是认了昨夜的事,原自唐渊仗着景彦撑腰,想要寻安彬的不快,用欺诈手段让何父治死了唐家的一个奴婢,又想以此迫使何意入府做妾。惹得泉口坊何家逃亡他处,不知所踪。
对于景清信中所言:“臣念彬乃殿下近下之人,此事若牵连起来,不免累及王府声名,故自作主张,已寻一死囚为彬替罪矣”
杨宸知道这是景清在提醒自己,欠了他锦衣卫一份人情,而在杨宸看来,此事却都透着人心之恶。
为了恶心一个查案断了自己一半财路的人,欺软怕硬,害得旁举家逃亡,最后引火自焚;可为了一个自己所牵挂的女子,自作主张杀了一个本就罪有应得的人,就无错?恶者归罪,也不该是这么个归法,若是人人如此,还要刑典作甚,还要刑部,大理寺作甚,长安府衙门作甚。
可到望见安彬还是那样面容难看回马而来时,杨宸又仿佛看到了自己,因为自己也曾因为发现贪墨之人,害得小桃家破人亡,而砸了栋青楼,而手刃了顺南堡吏。自己也曾因为青晓被恶奴刁难,惹得一身伤病,而直接杖责而死了几个家奴;也曾因为月依受困,被北奴蛮子欺辱时,故意激怒那蛮子先出手,方在京城又杀了两个蛮子。
杨宸还记得在蓝田自己皇叔说起的少时畅想:无暴行之政,无法度之昏,无贪渎之耻,无良民之冤。
可明明已是一片治世之像,明明自己的父皇已经如此仁爱天下百姓,可为何在天子脚下,都还是有这么多的蝇蝇苟且,可为何,锦衣卫还能用死囚就这么轻易的为人替罪。那唐渊该死,是因为借着景彦用无错的晏家替罪,安彬用死囚去替罪。
都是替罪,难道真有什么高下不同?因为一个是坏人害了好人,一个是好人用了死囚?
恍惚之间,杨宸好像从这一件事上,明白了些什么,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要自己去接湘王而不是北面来的两位皇叔,为什么自己父皇要让自己禁足,还有为什么这个法字,容不得情,没有善恶,只有对错。
在渐渐通晓一些圣人典籍里不会讲的大道之前,杨宸要走的路还很长,而这条路,也是远隔千山万水,并不比在横岭山川八百里蜿蜒盘桓的南疆直道短上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