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宸不知为何自己的皇叔突然会想来一次那些书中所言的“魏晋风流”之风,也没有多问,只是立于这马上,缓缓的为身后那驾马车引路。
杨恒的那句:“他要的是游万里而行一步的理由,更要的是,这天下除我之外,人人见长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坦率的讲,杨宸读过不少书,古今杂谈,可这碑中所写之人的游记,他却是真的从未读过。
一生见长安而不得,祥云载他来此又复返的事,对于不信鬼神的杨宸来说相信是后人杜撰,绝非实事。可游万里的记述,倒确是值得一观。
从就藩之后直到今日,杨宸才发觉自己离厮杀太近而不知,心里也哑然生悔,昨日的北奴蛮子,除一人该杀之外,其余诸人,倒也没有必死之因。纵是国仇该死,也该堂堂正正的死在草原的战阵之上,纵是私怨该死,也不该是自己领着王府侍卫在长安城里宰了他们。
其实杨宸清楚,那些蛮子在自己这里该死的时候,绝不是自己因为那蛮子的几句狂言而射箭之时,而是在南诏的随从急匆匆的来报自己,月依被二三十人蛮子围住陷于危难,自己没有马上领着安彬等人去喝止,反而是让他们脱去铠甲,换上便衣的时候。
这是起了杀意,为不得完全之时,可有退路;月依的重伤,被那蛮子两手拖于地上,还大言不惭的时候,便起杀心。杀心既有,身死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至于自己,无非是仗着这是长安而有恃无恐,有那返京之后觉得与从前不同的父皇,有入京之前,便一直护着自己的东宫,在不远的将来,还有宇文家这支外戚。
未曾开口,便有兵部的一百万两银子,便有一桩比三位皇兄还好的婚事,还有一路的顺遂,就是遭遇刺杀,都能大祸避过而得福。见到自己波澜不惊,就藩十五年方能头次还于长安的皇叔之后,离开了那座人人趋之若鹜的长安城后,杨宸才发觉了自己的不是。
如今的不是,皆因事的顺遂而生骄狂,而骄狂,又恰恰是少年人的毒药。因为骄狂,会心不得定,因为心不定,就会乱了方寸。
对月依是,对大宁也是,如今骑在马上的杨宸,在这冰天雪地里冷静了之后,五味杂陈。
或是真的困乏了,杨恒在一众人途径长安城东面灞河一侧叫洩湖驿的地方驻马停歇,驿站之外皆是随行侍卫的营帐,有楚藩,湘藩,还有锦衣卫。
除了秦辽吴楚这个藩王,可有卫军三万,这几个辈分高了一倍的韩湘晋三王卫军不过三千,有太祖皇帝要他们多用心治政的目的,所以这三位王爷,确实是实打实的有一州治政之权。而不似杨宸三人,在封地无直接治政之权。
甚至那定南卫武将最高者还是萧纲,按朝廷之命行事,并不直接受命于杨宸,在楚王府里不时议事只是出于对这这藩王的尊重。否则就平乱这种事,杨宸也不必上书朝廷请求调令三军。
洩湖驿里,一切皆是忙碌的场景,只知湘王会途径此地,又未收到来报要在此停歇,好早做准备,如今一切都显得匆忙了些。
驿丞甚至还派了几人去临近的市镇之上,多带了些人手和菜品,忙着埋锅造饭。
杨恒坐在雅间里面,桌上已经摆好了驿站里仅有的那几份珍馐野味。唐烨伺候在身后,不知自家主君为何不动筷,任凭那菜式就瞧着凉了下去。
“王爷,一会儿菜凉了”
唐烨的提醒,让杨恒从闭目之中睁开双眼,此时已经想定,有些话该如何同自己的侄儿说道。
“楚王呢?”
“楚王殿下今日在同士卒们一道扎营,说是出出力,静静心,不仅咱们湘王府的侍卫夸殿下,就是那锦衣卫都觉得楚王殿下甚是不同呢”
今日瞧着自己的主子对杨宸的喜爱之情未露于色,他这亲近之人却是知晓的,所以说杨宸的好话,实则是在讨杨恒的开心。毕竟湘王府里,自己家的世子也算是先帝的皇孙,却行了那种种无道之事,已经颇让袁晔这种下人都替杨恒不值。
“去把楚王找来,让门外干净一些,本王多年未见,有些话想同楚王讲讲,否则进了长安城,反倒要避讳许多了”
杨恒面色平静,缓缓吩咐道。在唐烨没片刻就将刚刚还在随士卒一同扎营的杨宸喊来之时,他为尊长,反倒将两杯酒斟满了。待杨宸两人入屋,行礼过后,杨恒连袁晔都一道屏退,自然是有话要说。
“皇叔,可是有事要问侄儿?”此时的杨宸仍是穿着铠甲,脸上还有刚刚扎营时留下的那些污垢。
“无事,咱们叔侄封地可就一步之遥,你就藩后在定南卫所行之事,我也多有听闻,有宽待百姓之仁,有严于治军之勇,有出于三军之谋,可今日就咱们叔侄俩,我知你有抱负,可否同皇叔讲讲你就藩为一方之诸侯,所谋为何?”
这些话,本该是父亲之言,可杨宸的父亲不同,那是天子,忙于朝政自然是没空过问自己这个儿子所求为何,而杨宸真正成长的这五年,又恰恰是杨景登基之后,日日忙于国事之时。九皇子杨宁已经注定他日是像自己的几位皇叔一样,就藩一州,而不像自己兄长,可杨宸贵为拥兵边地领军藩王,统率两州之地,又皆是穷苦,自然不同。
杨恒这不过寥寥几句,倒是让杨宸有些意外,因为这天地下,确实没人问过自己所谋为何。
可初次见面,就要他如此坦率,杨宸又怎么会放心得下,即使是自己的皇叔,但又恰恰都姓这杨字,可亲近又必须生疑,这就是帝王家的无奈。
“侄儿所想,能有什么哇?不就是让定南卫再无三夷寇边,边地军民少收战乱之苦,让两州之地百姓不再忧心三夷的刀剑,也不必忧心今岁的饥寒,如是而已”
杨宸说完,眼睛未敢直视杨恒,这些不过是空话,算是真的答了,却又算不得真正心底话。
毕竟杨宸所谋,如今无人可说。
杨恒却是双眼注视这自己这个眉宇间像自己皇兄,却找不到自己那皇嫂半分影子的侄子。不置可否,轻言起来:“你知道皇叔我在你这个年纪谋的是什么?”
“是做大宁的第一贤王?”说完之后,杨宸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恒微微一笑:“哈哈哈,非也,当时本王在就藩路上,所想的是,本王要穷此生之力,让本王的封地再无暴行之政,法度之昏,贪渎之耻,良民之冤,至于贤名,本王绝无所求,如今你已贵为楚王,两州四关,百万生民肩负与一肩之上,如何能无长谋而随心从欲行事?”
听闻教诲,杨宸明白,自己从前所谋不过是一时一策,就藩至今,离兵家太近,离百姓太远。治政之上,全无谋划。
“宸儿,皇叔就藩之日,陛下在长安城外送行之日,曾有一言:不能谋一时者,不足以谋万世,有时谋一时,便是谋万世,皇叔从不要这一时的贤名,皇叔要的是万世史书里能有人去记上一笔,三湘之地的百姓,在吾一世,未受恶政”
十五年来,三湘之地,潇水之侧,云梦泽边,民皆有居食,鳏寡孤独者皆有所托,老得其依,幼得所养,无豪强恶霸为恶,无华夷两两相欺。
其实杨恒没有说完内心深处另一个念头,就是告诉自己那位以武立国,威服天下的父皇:
“这天下除了刀剑之威,还有圣贤之德,怀民之政,自己不用学刀剑,不用举兵事,也能造福一方,自己日日所读的书,也可以是王霸之道!”
“皇叔,侄儿受教了”
杨宸见杨恒突然沉默不语,只是像在回忆往事,接过话来。
而杨恒却是微微摇头:“你还不懂,去再吃些苦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