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结束,文武百官自然是各自散去,或往宫城南门一侧的六部,或是直接去皇城里的各府司衙门坐堂。
从今日起,便是永文六年了,偌大的天下,生民万兆,还离不开这些或为红袍或为蓝衣的大宁官员们。
那些连奉天殿都没能进去,只是跪在雪天里整整一个早晨的更是可怜,连在皇城里得天子赐食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还得自己去找些出路。
因为杨景下旨,内阁和四位藩王留下赐食,所以月依等不来杨宸是自然。
终于在原先满是官员宫城之内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之后,月赫同月依两人才沿阶而下。头顶着那沉重的银饰,月依走得是格外小心,至于为何如此,月赫心里门清,也没有点破。
说起来,这桩孽缘的罪魁祸首,还是起初心里打着手自己谋划的月赫。他不愿月依嫁去藏司,是心里的疼爱不假,可也有现实的考量。
只是如今,在沿着水路入长安之后,沿途见闻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多年的等待和谋划有些可笑。
倒不如趁着大宁的礼部和鸿胪寺还未议定给南诏的诏书和赏赐,再多逛逛这神往多年的长安城。
出了玄武门,那这一世,便再无进此门的机缘了。
被留在宫里赐食的杨宸如今乖乖的坐在杨洛旁边,王太岳,宇文杰,李春芳三省知事和杨智坐在最前。
四位藩王坐在其次,更次,则是才入内阁不久的户部李德裕和兵部杭安。
因为冕服多有不便,众人便未曾动筷,静候着杨景去换身龙袍。杨景崇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旦日的第一餐更是直接上的百姓之餐,其用意自然是提醒如今在座的几位,多哀民生之艰。
换上了从前那身正黄的无爪龙袍,坐上君位。一番行云流水的问安之后,杨景才开口慢慢道来:
“今日算是过年,喜庆些,不要如此拘于礼数,君臣相亲,方为我大宁之福”
李春芳这个和事佬自然是应话最快:“臣等受教”
“今日这宴,是昨日长安城里一户姓董人家的年夜饭,诸爱卿平日里大多用尽珍馐,可这百姓一年到头就这一顿年夜饭算是上佳,比起诸位爱卿不喜用之俗物,可还是要差上了太多”
杨景首先说完,又指唤着远处的杨宸和杨洛:“朕记得宸儿同洛儿从前随朕在横岭山里微服私访时,对着百姓的农家饭可是最喜,怎么如今封了王爵,瞧不上眼了?”
杨洛和杨宸闻声,立刻就躬身请罪:“儿臣不敢!”
听闻请罪之言的杨景方才说道:“你们四个,卫军过万,镇守天下四边之地,朕平日里也不愿派人千里去宣个旨意,今日这饭,算是给你们四个一个提醒,天子脚下的长安百姓年夜饭也不过就是如此随便,你们封地上的百姓只会更差,说不准还有冻死野外,饿死乡野,既然做了我大宁的亲王,就该多亲近百姓,为百姓谋福,为边地开化,若是派个人去享福,朕便不会派自己的儿子”
四位藩王又悉数起身:“儿臣明白!谢父皇教诲”
说完了四个儿子,这位天子才开始动起玉筷来:“先吃,老百姓都懂吃饱了才能干活,怎么你们不明白?”
堂堂天子的御前,旦日所用之饭食,也不过就是那董姓家中的年夜饭,银子不过二两。
王太岳上吃得津津有味,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可宇文杰和李春芳几人则是有些难受。吃惯了辽参燕窝的口,突然吃起了百姓家最寻常的酸菜,自然是味同嚼蜡。
因为杨景平日里忙于朝政,所以用饭极快,根本就不喜欢儒家那套还想着框束天子的礼教。见下面还没有回话,先是等了片刻,接着便下起了朝会之上没有说出的诏命。
“太后奉安,朕的几个皇弟也在路上了,那就秦王替朕去接晋王,吴王替朕去接韩王,楚王替朕去接湘王,许多年没见了,也不知如今都成何等模样,总该迎迎的”
杨景陈和递来的汤水清口,闻声而起的三人皆是起身领命。
唯独辽王神色有些不解,是不是杨景又在借此敲打他,不要以为暗地里和那几家在朝中没有根基的世家和同在北地的藩王联络之事天子不知道。
“先帝的阳陵距长安数百里,更近连城一些,卫戍之事姜楷已经去办了,这长安城里,就留太子监国,三省六部尚书都留下,左右侍郎随驾奉安即可”
此事自然是吩咐给王太岳的,可后者却是吃得正香,仿佛没听闻一般。
还得杨景来提醒:“太岳和李春芳一并留下,宇文杰随驾就可,北边的百姓官府都穷,去太多了,拿人家百姓的衣食,等走了不知道怎么编排咱们”
王太岳此时才哈哈一笑:“陛下,天子禁中,百姓如何编排,都吃过了,管他做甚”
如今能同天子笑谈的,大宁朝也就王首辅一人耳。
“你王太岳他日是要回你的江北道临川郡,自然听不到百姓的编排,可朕的福地桥陵却在这里,如何听不到?”
一语既出,这宴席之上也就沉寂了下来,大过年的,提福地桥陵可不好。
天子陵寝一般是即位之初便开始修葺,广武帝的阳陵便是去岁太后驾崩之后才刚刚修好,已经整整立在了那连城以南不过两百里的地方整整三十年,随葬之物,早已经可以和历代有为霸主相匹配。
大汉武帝的茂陵,大奉太宗的昭陵,皆是所隔不远。而广武帝杨雄因为“不免百世以后有荒废之忧”首创的以山为陵更是让工部平白多花了好些银子。
见气氛沉闷下去,杨景又自侃一句:“怎么就不说话了?显得晦气?哈哈哈,朕都不觉得晦气,你们忧心作甚,许久没出长安了,待朕奉太后于阳陵,是该四处去走走看看,军国大事,就让太子酌情以考,问于内阁,若有不决,再快马送到”
说完,杨景以为算是安排妥当了,可宇文杰身为门下省六部之长,倒是有一问等了许久。
瞧见杨景起身想要离去,才一并提了出来:
“陛下,奉安之礼乃是国丧,不议兵事,可今岁祭天,钦天监给的日子是旦月二十,陛下若是奉安尚未回京?该如何?”
礼部的事,也就是这些大礼了,外臣安置回礼,太后奉安,天子祭天,楚王大婚,今岁春围...桩桩件件都挤在了这一两月,早已经是忙得焦头烂额。
杨景只是挥手说道:“今岁祭天之礼,就让太子替朕去昭告上天”
说完,离去得好像极为轻易,祭天之礼往往要天子亲为,如今却要太子监国并代为祭天。
聪明些的人,好似已经猜出了这反常之举的隐匿。
自古天子疑太子,做有为之主的太子则更是几无善终,可杨景却不然。
放心的将这大宁交给杨智监国,还让王太岳留守,太子妃的哥哥做五军都督府监事。
尽管杨智并无他想,可同座的辽王杨复远却将之前因为杨景未做安置的不快一扫而空。
他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天子龙体的秘密,今日削藩贬臣是为了给太子来日布仁做准备,监国则是为了看看太子能否独当一面。
将北宁卫的各军调往辽东,想着借辽北各部的刀削他辽藩的铁骑。
杨复远觉得不公,可心底欢喜。不过三年,他真正的实力,其实已经超乎了如今所有人的想象。
他还在等,等北伐,等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