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孺的一番话,惊的是三省六部的堂官:“好家伙,一来就直接刚四位殿下,你若是骂楚王和吴王,兴许秦王和辽王还不会怪罪暗处给些赏赐,若是如此,全部骂进去,除了得罪四位殿下,半分好处捞不着”
也惊了原本同是一处的言官,原本之意,一片死寂,等陛下再问可有事否之后,再言,显得是忠君之事,不得已而言之,如此一来,倒显得是图谋已久,何况这方孺平日在言官队列之中就最为性子孤僻,不通人情,独来独往,今日所言,又哪里同他们商议过。
一旦下不来台,众人害怕被误以为同僚,没人愿为其解围,这出原本演给陛下看的戏可就不好收场。
言官收拾藩王,藩王请罪,陛下再恩赦无罪,藩王说圣恩浩荡,百官说天家和睦,国朝当兴。如此绝妙的戏,被这方孺给搅和,言官们如何能欢喜,何况平日里这个“榆木脑袋”,若是今日说不出个一二三,也会给言官丢脸。
此时的朝堂里,最厌方孺的,恰恰是这群平日自诩江南清流的言官。
方孺跪地叩首后,怒目圆睁瞪着在杨景和杨智之下,在百官之上的兄弟四人。
杨复远不语,杨威却恼了:“敢问这位大人,何谓桩桩不法?若是今日不论个清楚,平白辱我四藩,那我秦藩可就第一个不应了!”
杨威从来没有把那个入宫与否这些事放在心上,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东宫的那个位置,去河西领军,还是当年他自己找杨景求来:“儿子愿他日为大宁,再开西域,勒石燕然,饮马瀚海,祭天龙城,便马革裹尸而无憾!”
杨景对杨威也是自小宠溺,就藩抚西卫,银子,军械,马匹从未迟过片刻,少过一两,如今秦藩的十万铁骑,首功当是这位以文治为人所道的永文帝。
为此,杨威自然不惧方孺,就算论事落下阵来,他也不相信其余三个藩王会瞧着自己受辱,那位九五之尊会不管不顾。
“打头阵,我先上”是杨威这顽劣性子自小就刻在了骨子里的记忆。
方孺听到了杨威的责问,反笑起来:“方才臣下已经说了,外衅友邦,内辱文臣,欺瞒朝廷,秦王殿下,虽不曾出兵于大宁疆外,可多次寻衅西域商队,扩建哈密卫,西域三十六城何处不是人人自危,无出兵于外之名,却有出兵于外之实,置陛下圣诏于何?孤军北驻,十万铁骑,损耗粮草不可计数,粮草少有延误,殿下鞭笞文臣,又置朝廷法度于何?至于欺瞒朝廷,臣,待会自然想问问辽王殿下!”
杨复远刚欲反驳,就被杨威给拦下,太子也往下使了使眼色,平日这些文臣可是对这位太子言听计从,可此时方孺视若无睹。
“住嘴!”杨威驳来,
“何为寻衅西域商队?假商队之名,抢掠沿途,自诩有朝廷通关文牒,我大宁官府便不可擅自之罪,可本王就藩粮雍之地,既是本王治下,本王如何可视若无睹?敢问大人,若是所谓商旅,在长安屠戮百姓,辱我百姓妻儿,掠我朝府库,该当如何!”
“自然当三法司会审,从严治罪!”
“可凉州没有三法司,雍州也没有刑部大牢,本王不是未曾上书朝廷,也不是没有交人于刑部,可刑部以案涉外奴兹事体大,又放了回去,本王发觉,才不得已命沿途军镇,若涉此案,悉数就枭首示众,方才渐止,若这是寻衅友邻,敢问大人,无耻强盗之辈,何德何能做我大宁友邻,敢问朝中大人,若此事不平,西贼得陇望蜀,窥视长安富庶,该当如何?”
杨威平日里是说不出这些大道理的,可今日却一并说了出来,显然是这几日待在王府里做做了功课。
这得陇望蜀最是震撼人心,若无秦藩,就凭这西域三十六城那个墙头草的习性,自然会伙同北奴和藏司会军凉州,到时候,只怕是要到东都洛阳去避难了。
“殿下顾左右而言他,那扩建哈密卫,用朝廷给修缮秦王府之银扩建关城,大军面北,鞭笞粮官,欺辱文臣,是何做议?”
方孺仍是撅着,他眼中,用朝廷给修王府的银子就是不该,破破烂烂的王府,如何威服百姓,如何教化万民。
听到这里,杨威反倒笑了起来,
“若无哈密卫,西域各城同北奴私相暗授,便是我大宁边关狼烟四起之大患,何况哈密卫乃本王皇叔受先帝之命,凿通西域所建,关城年久失修,本王不忍朝廷再添款项,用修王府的银子给边军士卒一个稳固关城,给大宁以北留个他日再入西域,或直接东出直捣北奴王庭的军机,难道有错?太祖皇帝遗诏,失祖宗寸土者不可入宗庙,本王记在了心上,可诸位大人,有几人记得太祖遗诏?”
眼见杨威越说越气,发觉讨不到彩头,方孺还是不愿就此草草作罢,平日里都说秦王就藩之前,在长安是如何不读诗书,只喜刀兵,如今这一番慷慨之词,驳得人是无言以对。
方孺便强拧了过去:“西贼猖獗,自有朝廷法度,殿下私命杀人,于法理不可;关城失修,自有朝廷款项,殿下用王府之银,东挪西用,致使王府破败,毫无威仪,何以教化万民,便是不守礼制,太祖遗诏,微臣可一字不忘倒背如流,殿下可否?”
方孺说完,真的把杨威给恼了,“明知我不喜读书,你要我背遗诏?我就记得失祖宗寸土者不可入宗庙”
脑子一热正想下去提起来打一顿,就被杨智喝止:“秦王!”
方孺见状更是得意:“秦藩不论,那敢问吴王,广造战船为何?敢问楚王,无故出拉雅山寻衅藏司为何?”
杨复远眼见忘了自己,就拖着杨威重新站了回去,可未曾想方孺瞧见了原本站在杨威身后的杨复远,就追问道:
“又问辽王殿下,私下联络辽北各部,屡剿不绝,又是为何?”
杨复远倒是笑了起来:“此上兵伐谋,间敌之策,不可多语,若是大人想要知晓内情,来辽王府便是,本王一定言无不尽,只是若此策他日不见成效,还请大人给个说法”
“狡诈,狡诈”群臣心里都在暗暗评说着今日的这场一人对四王的好戏,也在等着龙椅上那位来给众人下个“判词”
杨复远拉回了杨威,却被杨威衣袖一拂给拉开,当年形影不离的兄弟两人,一同就藩之后,今日却是这般貌合神离。
见兄长两人退去,自然就该轮到了吴王杨洛和楚王杨宸。
杨洛既为兄长,就主动说来:“广造战船,是因为每逢夏日,东琉国战乱散于海上浪人勾连东台前奉余孽,屡屡犯我大宁海疆,江南道,胶东道,两广道,百姓官府皆饱受其害,苦不堪言,江南税赋尽占朝廷半数,小王就藩平海卫,自该为大宁靖平四海,不敢不防”
杨洛显然没说实话,给永文帝的密奏里已经明言:“攘外必先安内,儿臣请命,朝廷北伐,水师东渡,荡平私结外寇的东台岛前奉余孽”
“那楚王殿下呢?隔百年再出拉雅山,使藏司使臣叩问朝廷,为逞一时英雄气,置朝廷于北伐不顾,该如何解释?”
杨洛退后之后,杨宸这时才转过身来,今日头一次站在此处面对百官,心里不免忐忑,何况今日自己兜底,稍有不慎,便是两边都下不来台,责问四藩,也是四藩亲王一展风采之机,今日如此热闹,明日长安城里就该传出不读书的秦王殿下逼得书生言官哑口无言的事了。
“出拉雅山之前,本王初次巡边丽关,未至关城,便先遭游卒杀本王卫军亲随,更是无故雪夜袭关,丽关立于雪山之脚,关城破败,士卒受累,足肤皲裂者不可计数,藏司狼子野心,见我定南卫五年来,军备不整,三军疲乏,屡次夜袭丽关,伤我大宁边军,今夏又兵犯阳明城,至今未向朝廷请罪,试问大人,杀我士卒,以刀兵犯本王,本王该不该还之以刀兵?”
“何况,大人可还记得前奉的《拉雅碑记》?”
杨宸反问,这方孺平日里读的是圣贤书,四书五经,历代史书,可对这炫耀武功的《拉雅碑记》就不敢说可以倒背如流了。
见方孺未语,杨宸便念起了那段让自己在拉雅雪山上豪气生五内的文字:
“碑中有一言,可回大人何以卫国之问:就敌若云,深雪没胫。西海苦寒,拉雅岭危。王师何惧,奇勋卓炳。卫乾元之来复,向兵革之方艰。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忘旋。拖四世之余威,振民志于百年。”
“不过百年,为何诸位大人口中之友邻屡犯边关?为何我大宁边军身死无人来问责友邻?为何今日,诸位大人可以安然在此论边地之得失?方大人问何以卫国,本王不知如何作答,可方大人若是见见老卒皲裂手足,见见年少投军立于边关的新卒,不妨问问。或许皆有一份大义,不为锦衣,不为功名,不为女诸生,只为了这大宁的两京四卫十三道不失寸土”
“这份大义,就叫忠君之事,为君慷慨赴死耳!”
杨宸说完,不顾方孺,自行退后。永文帝方才起身,缓缓开口
“方孺,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