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月依踩着杨宸的肩膀试着跳出这个陷兽坑,就已经有一头出现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猛兽独行了过来。
一头两人从未见过的野兽,是那杨宸在宫里密档里所见的横岭异兽的主角,黑白相间的毛发,似熊又似虎,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凑到了陷阱旁边,瞧着陷阱里的两人。
“这?”月依看着嘴角还带着血迹,像是刚刚用食一般的异兽有些惊惧。
“看,本王没吓唬你吧”杨宸其实内心也有些惊慌,因那密档里有明言:异兽喜食竹,偶食他兽之荤腥。
原想用此来宽慰月依,可见着这异兽的爪牙上皆是血迹,就明白这偶食的时刻还真的就是这不偏不倚的今日。他兽是什么杨宸不敢断定,但人肉此兽估摸着也是来者不拒。
将长雷剑拔出剑鞘,双手握紧置于胸前,对这着横岭异兽。后者探了探头,瞧着是有些憨傻的举动。
杨宸和月依二人自然是不知其实这跳进的陷阱,原本就是横岭猎户为这异兽和其他冬日里不休息于穴的猛兽所备。
此类猛兽之肉往往酸涩,不为人所喜食,通身最珍贵的就是那身毛皮,熊,虎,异兽之毛皮通身完好送去长安的作坊能卖个好价钱,若是毛皮被划开,这所值的银子可就得大打折扣。
这也是猎户不在陷阱里多设机关,只是将坑挖深些,要其在此自生自灭,没了气息后再来拖出山去的奥妙。
月依拍了拍杨宸的身后:“这熊好像刚刚用完食,对这陷阱也有些害怕”
杨宸知道月依害怕,故作镇定:“这叫横岭异兽,不是熊”
说完瞧着此兽只是在陷阱周边打转,估摸着是盘算着这陷阱下去后便上不去的缘由,可是神情憨傻,却能瞧出些不甘。
“二哥原来说过,兽能通灵,咱们蹲下去,让它好好瞧瞧这坑有多深,断了它的念头”月依轻轻道来,便蹲了下去。
杨宸嘴上说着:“要是咱们蹲下去,它跳下来,就算不被咬死,也得被砸死”可身子却是顺着月依一同蹲了下去。
果然,未出片刻,这异兽探了探脑袋,还将一爪伸进陷阱里试了试能否抓稳,摸着有些湿滑便不情不愿的离去。
二人这才在洞里松了口气,然未能松气多久,在试着了三四次跳出洞去无果后,彻底放弃了这凭着二人自己跳出去的念头。
“我使不上力了”月依因为跳了三四次,最近一次竟然是头次翻身一跃双手抓到了陷阱顶上的松土,可未能使得上力气就垮了下去。此后便是一次不如一次,右臂的血还重新开始流了出来。
“算了,去疾这小子此刻应该去找人来寻我们了,省些气力吧,撑下去”
杨宸语气里有些轻描淡写,可心中全是不甘和悔恨,一心想着早日回家,竟然没有多派游哨探路。可游哨探路本就是两国交战之时才用的手段,怎么就该用到自己大宁的天子脚下。
杨宸想不通,也不明白,何况他很清楚,仅仅用一个驿站的人手想寻到落到密林陷阱里的二人是决计不够的,最近的横岭关守军急行军也得明日再到。
可这已经快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里,这开始让披着铠甲像是披着冰块的陷阱里,如何能活过今夜。
无论如何杨宸都想不明白,那阻止他替大宁将南疆三夷荡平的阻碍不是三夷合力的箭雨,而是这林中的陷阱,那阻止他替定南卫两州百万生灵,替四关十余万边军谋个太平的阻碍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不是庙堂的波诡云谲,私相暗授,而是这不知可见天明的冬夜。
“是本王害了你”杨宸放弃了筹划,坐到了月依身侧,一来想着省些气力,二来是给那穿着轻甲已经开始冻得发抖的月依一些取暖的依偎。
后者却好似不领情,仍是直直的坐着,丝毫没有领情靠过来的意味。
月依苦笑了一句:“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拉个大宁的楚王垫背,不亏”
杨宸被这没有根源的话语给逗乐了:“没了我这楚王,本王还有一个未就藩的弟弟,正好封到定南卫,实话告诉你,他可没本王这么心善,他做了楚王,才是你们南诏百年的祸事”
杨宸都觉着有些冷,便将手伸了过去,强拧着把月依摁到了右侧,靠在怀里。
“殿下!”
“取暖而已,本王才没心思占你便宜,活下去,才比什么都强”
杨宸有些意外,这月依难道也是自己这般识时务的人?居然没怎么抗拒就被自己给拧在了右臂之下。果然,抱着之后,那因为寒冷而抖动的身子渐渐平缓了下去。
月依也不是憨傻的人,今夜若是没有人寻到他俩人,在这坑里必死无疑。
随即脑子里想了半晌,觉得该坦白些什么,便主动开口说道:“其实,我骗了殿下”
“你是想说,随本王北返绝不是因为购粮耽搁了,渝州你叔父未有停留等你也不是因为怕误了水路入京的时辰而是其他缘故,对否?”
月依点了点头:“其实,随殿下北返,我也不知道叔父是为何要作此安排”
“刺探军机,或者另外一件本王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杨宸说到此处,在暗里轻哼了一句。
“哦?殿下知道?”月依提了提兴致,她的部落里,最懂人心算计的,一个是叔父月赫,一个是兄长月腾,二人皆是仰慕中州风土之人。领军打仗还可,论其心计,月依全然就是张一尘不染的白布,所以也想听听杨宸的话。
从那日渝州城里赠衣之后,还有那大醉之后是杨宸亲自背她照料她的雨夜里,月依便对这个自己好似从未看清的男子提不起太多的恶感。相反,莫名的有了一种依赖,一种不可以说清的依赖。
而且这种感觉在李易所谓的看相之语,自己刻意疏远杨宸多日之后愈发强烈。
“你叔父,或许是想让你同本王交好,在朝堂上替你们南诏美言几句”
杨宸说来,月依点头称是:“军机一事,从渝州之后,我便觉着不对,可不明白叔父为何不直言,与殿下交好之意,叔父倒是提了半句”
“你叔父不知我大宁朝堂,本王在朝堂里,全无根基熟络之人,其实根本不能替你们南诏说些什么,何况,封王替外夷美言,定会让有心人妄加揣测,定个私通外藩的名头”
说完之后,暗里瞧着有些不解,又说道:
“本王是朝臣眼里不受陛下宠爱的皇子,任谁都可以横踩一脚,本王替你们说话,才真是落人以口实,授人以柄”
“今夜或许就要死在此处,那些事,与我无关了”月依叹了一句,其实照她心中所想,若是他日被嫁去了藏司,为那红教僧首的儿子为妻,或许才真是生不如死。
“胡说,本王乃是陛下之子,有天命照拂,怎么会死在此处”
杨宸的话语里故作的不甘,无非是想逗月依再欢愉些,对月依这个比武能胜过自己,又生得一副好容颜的女子。杨宸其实并无太多的他想。
起初是试探,故而有那故作无赖,胆小懦弱,骄横不法的举动,月依便信了,对他多有鄙夷,可知此人除去领兵打仗,全无心计。
继而是利用,想用那不需要多少时日便能猜破的购粮由头,将计就计,探明些十二部的内情,为他日扶弱击强做些准备,利用月依对自己的一份信任,在他日给大宁的骑军踏入南诏做个铺垫。
可最后,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不同于青晓的年少相知,不同于白梦的琵琶声起生怜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一种好似很早之前便相识相知的亲近。
是这种同为一类人的亲近,让杨宸在阳明城的街头会生了带她去潘家饮酒的念头,是这种因为其天真和无端信任而觉着的亲近,让杨宸在渝州的码头想着赠衣于她,好让其可以不会为大宁北地的严寒而苦。
一人为自觉不受宠的皇子,连封王都好似是平白占了一份便宜的事,连封号都是自己父皇心头逆鳞的楚王,五年不得圣眷的疏远,注定了让这个年少心怀抱负的七皇子殿下在发恨自强之余,心底生出了一片荒芜。
这片荒芜,绝不是那平乱后礼部赵构宣的那道盛宠无比的圣旨可以抹平,绝不是那四王赐金之最便可了事的无辜。
一个为自小受宠的月家独女,为了兄长继位的大事,脱去了裙摆换上铠甲,擦去胭脂水粉染上层层血迹,不得不离了吊脚楼从了军伍的妙龄女子,可最后却发觉被那最爱自己的父亲,要当作筹码一般送去藏司和亲。
比起和亲,其实更像是平白无故的送礼,月依恨的,不是突然的错愕,而是全无准备的变故。可以为了南诏百万军民而死于疆场,但为了百万军民用自己去藏司做那一生的活死人,月依有些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的还有自己那南诏百年来重新一统十二部的大英雄,怎么此刻变成了要用自己女儿去卑微求援的大首领。
“这样的首领,还不如不要”从离了南诏,月依不止一次如此想过。
相对静默无言了片刻之后,二人一同说了一句:
“你”
“你先说吧”
“算了,还是本王先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