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银川驿站偏房内。
赵驿丞搀扶着齐太监在椅子上坐稳,立即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齐公公,您老人家圣明,银川驿站实实在在是个穷驿站,但过往官差并不少。小人是真拿不出多少银子孝敬王公公。”
齐太监不为所动:“你们这些驿丞,咱家见多了,都只会哭穷。”
赵驿丞“咕噔咕噔”直磕响头,痛哭流涕道:“齐公公,小人若有半句假话,情愿天打五雷轰!”
齐太监反倒笑了:“你们这些驿丞,都是一个德行,赌咒发誓地只想少掏银子。”
赵驿丞擦擦眼泪,从怀中掏出四张银票,举到齐太监面前:“齐公公,小人只能拿出三百两银子,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吧,饶了小人。”
齐太监抓起银票揣进怀里,说道:“看你哭得怪可怜的,咱家就做一会善事,找王公公替你求个情,不再追究你失职之罪了。”
赵驿丞赶紧叩头:“谢谢齐公公。”
齐太监:“你小子记住,今天一定让王公公吃好、喝好、睡好,再惹他老人家生气,咱家也救不了你。”
银川驿站签押房内。
赵驿丞精神疲惫地从外面走进来,见李自成正认真擦拭桌椅,便柔声说道:“李十八,坐下歇会儿吧。”
李自成:“谢谢老爷,我不累。您先坐下,我这就给您泡茶。”
赵驿丞摆摆手,又指指椅子,说道:“让你歇会儿,你就歇会儿。今天早晨咱们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群阉货,还不该歇会儿?”
赵驿丞坐在椅子上,李自成顺从地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赵驿丞:“李十八,昨天你想替我挨鞭子,我却大骂你,你怪我吗?”
李自成:“哪能呢,我知道老爷是怕我吃了眼前亏。”
赵驿丞:“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李自成问:“老爷,我不明白,那伙太监刚来不大会儿,为什么就要打要罚呢?”
赵驿丞:“唉,还不是嫌我给的银子太少。”
李自成大惑不解:“他们来驿站,咱们好吃好喝好招待,怎么还跟咱们要银子?”
赵驿丞:“你刚来,不懂驿站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过往官差,特别是宫里来的太监,都是连吃带拿着,稍不如意,便打人抓人。”
李自成愤愤不平地说:“官府不是明文规定,咱们驿站只是招待他们吃住、更换马匹的地方,哪里有多余的银子给他们!”
赵驿丞苦笑道:“真是个傻小子,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洪武爷一登基,就颁发圣旨,明令‘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但到了正德年间,驿站制度就弊端丛生,发生过多起太监、官差在各地驿站勒索、捆打驿官的事。司礼监太监刘允借奉圣命去西藏迎接活佛之机,在沿途各驿站大肆挥霍。在成都驿,日支驿粮百石,蔬菜银100两;在那里买办入藏物资,竟花费白银13万两。”
李自成惊讶地问:“那么多银子从哪里来呢?”
赵驿丞:“羊毛出在羊身上呗,还不是靠地方政府向老百姓头上摊派?越到后来,驿站管理制度越混乱。官员可凭借由兵部或各省府衙所填发的勘合(介绍信),免费享受驿站舟船、马匹、伙食、住宿等各项服务。过往官员对驿丞、驿卒大肆勒索敲诈,欲求不能满足就故意将马匹典当、摧残,逼迫驿卒们出钱消灾;或谎称驿卒偷窃行李要求支付“免打钱”;或串通商贾,利用驿站走私逃税,从中收受贿赂、聚敛财富;或长期持有勘合终身使用,或将此送做人情。以至于百姓视出驿差为“最为民害,情罪可恨”的重役。有些驿站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负担,许多驿丞就逃亡在外,驿务废止,耽误了军国大事。驿站却成了不法官员权力滥用、集体腐败的场所。”
李自成:“朝廷不知道这些弊端吗?”
赵驿丞:“怎么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上下相安无事。到张居正改革时,推出《给驿条例》。明确提出,‘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非系军务,不许擅用金鼓旗号’。特别规定,各级官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事项不再列入公差范围,一律‘不给勘合,不许驰驿’。即便是公务人员,使用驿站资源也严格限制,如轿夫、马匹使用数量皆有定数,不得超标;对过往官员只提供米粮、蔬菜、烛炭等必需品,使其不至于奢侈浪费。同时,“不许摊派里甲”,“不许计路远近,折乾入己”,“不许加送下程、心红、纸笞及折席、折币礼物”,即不许徒增百姓负担。”
李自成:“张居正是谁?”
赵驿丞:“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大学士,有名的‘救时宰相’。”
李自成:“既然经过张居正改革了,驿站到现在为什么还这么乱?”
赵驿丞:“张居正万历十年一死,被皇上追究罪行,《给驿条例》成了一张废纸,驿站制度更加混乱。”
李自成:“张相爷要不死就好了。”
赵驿丞:“未必,因为他自己定的制度,他自己就不能严格执行。如他回乡葬父,坐的是三十二抬的特制大轿,沿途官员郊迎郊送,且呈上奠金。随从护卫仪仗浩浩荡荡,其中还有戚继光派出的上百个鸟铳手。做官前其家中只有田数十亩,被抄家时没收的财物折合近20万两白银,另有良田数十万亩。”
李自成:“老爷,‘救时宰相’也这样贪污腐败,大明朝是不是没救了?”
赵驿丞变色道:“小孩子家,不许胡说!”
银川驿站大院门口外,一棵大柳树下,高桂英、高一功站在那儿向大院内张望。
过了一会儿,高桂英有些失望了:“哥哥,咱们三天之内,都来过三次了,只看到进进出出的差官,没看到一个卖马的贩子。何年何月才能等到迎祥叔叔?”
高一功:“这几个月来,咱们只听张献忠说过,银川贩马这一条关于迎祥叔叔的线索。不在骡马集市和用马较多的驿站死等,还有什么好办法?”
高桂英:“万一叔叔已经离开银川,咱们不是白等了吗?”
高一功无语,皱着眉头思索。
远处,十几匹骏马踏着碎步滚滚而来,最前头枣红马上的骑手是李自成。
高桂英眼尖,离着几十丈远就认出马上的李自成,高兴得大喊:“哥,快看,枣红马上是成哥!”
高一功不以为然:“你眼花了吧,自成怎么会在这儿?”
话音刚落,李自成已经骑着马来到大柳树前。
高桂英挥着手喊道:“成哥,成哥!”
李自成扭头一看,立即滚鞍下马,跑到大柳树下,一把搂住高桂英:“桂英,真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高桂英看了看高一功,有点不好意思地推开李自成:“不是我,别人谁会喊你成哥?你看不见我哥哥吗?”
李自成赶紧同高一功打招呼:“大哥,你们怎么在这儿?”
高一功:“从家里跑出来,到处流浪。听人说我叔高迎祥在这一带贩马,就过来找他。”
说话间,刘宗敏跑过来,抓住高一功的的胳膊来回摇晃着:“高大哥,高大哥,我这不是做梦吧?”
高一功拍着刘宗敏的脑袋,笑道:“你这个傻小子,觉着疼就不是做梦。”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自成:“别光站在这儿说话,进驿站吧。”
高一功这才看清李自成、刘宗敏穿的驿卒服装,问:“你俩当了驿卒?”
李自成:“是啊,我们去兰州骡马集市上买马,往返用了十多天。”
高桂英:“怪不得我们在驿站外守了三天,从没看到过你们。”
高一功思量了一下,说道:“咱们还是别进驿站,到别处找个地方说话吧。”
李自成会意:“大哥想得周到,我们俩进去交代一下,你们去东边二里多的悦来酒馆后院儿雅间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