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之前,我家住在一座教堂旁边。
教堂本来是解放前一个哈萨克族大财主三儿子别克的家。我家和其他几家外来户住的地方都是“打土豪、分田地”后分给我们几家的。八十年代落实政策,财主家也要回了一些院落,财主的三儿子别克就成了与我家背靠背的邻居。
财主家的三儿子别克学的是财会专业,中专毕业后进了古代叫布政司,现在叫综合执法局,当时叫工商局的衙门,别克就成为我们南门外、羊毛湖一带响当当的税吏。
羊毛湖,顾名思义,洗羊毛的湖泊。解放前,进南门交易的皮毛商人清洗羊毛的作坊就设在附近。解放后,随着填湖造田已不见了往日湖水,但约定俗成的市场却仍开在此地。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到边城,市场也越来越繁荣,也是各级税吏最吃香的年代。卖肉的,把新宰杀的肉拿来,撕税票时给你少两块;卖菜的,把南方新运来的果蔬拿来,三块钱税就算了;卖布的,最时髦的布匹拿来,你的税我看就算了……蚊蝇小吏,最是难缠。凡与民生相关的,处处都绕不开他,是个小个体或商贩都得处处逢迎着他。
当然,也有不开眼的,不懂“规矩”的,那就是今天一检查,明天一查封,后天交罚款,反正是花样百出,叫你知道什么是“社会的毒打”。常言道,“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小吏虽然没这些个惨烈的方式,狠辣的手段却更让人“酸爽”。财主家三儿子别克亦是此中之翘楚。
别人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别克的日子却是富贵夫妻万事开,那小日子别提多滋润。我那时七岁,每天都能看到别克家四、五岁的小儿子骑着时尚童车,穿行在我们这几个大院之间,就象巡视他财主爷爷的领地。
但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一日清晨,随着尖利的警铃声大作,这一切戛然而止。财主三儿子别克一家三口喝农药全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夜里夫妻两人怎么起了争执,别克老婆趁人不备,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别克一见老婆死了,万念俱灭下,把农药给儿子和自己都灌了下去……
全家没了,房子空了,后来就被教会看上,过了手续,开了教堂。就这样,我成了一个编外教徒,天天在教堂院里面玩。
教堂打扫的挺干净,内墙刷成天蓝色,中间安放着据说叫耶稣的像;外墙则为白色,上方十字架上还有个斜杠,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东正教的标志。
最让我开心的是星期天,好象是耶稣受难的日子,大家前几天早上去花草林间采集朝露,誉为圣水;烤小饼子,誉为圣饼;还要唱歌,唱赞美主的歌。当大家星期天聚在一起,吃个圣饼,饮着圣水,再站成一排排喝着圣歌,我就觉得有种神圣的感觉!当然,我最开心的还是有一群孩子可以和我玩。其中,我关系最好的,还是看护教堂、长住在教堂旁边、列娜奶奶一家的小外孙——六岁的小尕子。
但最近我发现,小尕子明显不和我好了,他有新朋友了!我失落了好久,但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了小尕子几次。慈祥的列娜奶奶却愁容满面地告诉我:小尕子病了!不能出去和我玩了!
“列娜奶奶是个坏人!光骗人!”
每次从我家的窗户看去,小尕子不是好好的吗?!自己一个人在他家的院子还玩的很嗨!
我偷偷观察着小尕子,看到小尕子的妈妈来了,把哭着喊着不回家的小尕子领走了;看到列娜奶奶晚上带了个光头回来,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看到列娜奶奶家又来了个穿长袍的,把一把木头剑耍得呼呼作响……
十二岁那天,我搬家了,因为教堂要扩建,把我家也征购了!临走时,列娜奶奶才敢告诉我妈:
“前面这教堂闹鬼,我都不敢告诉你们家,害怕你们家害怕!
那鬼啊,就是财主三儿子别克一家!”
起先,是小尕子开始不对劲,老说有个小孩在院子里,我们也没当回事。最后发现他也不跑不出找你们家小子玩了,就待在院子里自己玩。后来问他,你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什么呢?他才说,他和哈力克在一起玩!
我们一打听,才知道财主三儿子别克的小儿子就叫哈力克!我们那个怕啊,赶快喊来他妈妈,让他妈妈把小尕子领回家,先别住这里了。
但小尕子走了,事情还没完。每天一到半夜,教堂里就是喧闹一片,就像有人在大搞宴席,鼓乐喧天,一直闹到天亮才结束。
而这些声音还特别奇怪,只有女人能听到,列娜奶奶先听到的,给老伴一说,老伴还说他疑神疑鬼,不信正道!列娜奶奶没办法,把成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叫回来,陪陪她。一陪,大女儿、二女儿也都能听见。这样,老伴才勉强信了。
再后来,就是请高人了!起先是请了一个资深教徒,圣水洒了,经念了,不管用,歌照唱,舞照跳,宴会照常进行;第二次请的是红莲寺的得道高僧,香烧了,咒也念了,不管用,歌照唱,舞照跳,宴会照常进行;第三次是请的是老君观的天真上人,剑舞了,符也画了,不管用,歌照唱,舞照跳,宴会照常进行……一直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还是一位大婶建议:不行,去达坂城请个哈萨克萨满看看行不行?毕竟都是一个民族,说的话可能会听!
于是,列娜奶奶把老萨满请了来。萨满是个哈萨克族老太太,六十多岁,瘦得像个猴。她先是跳大绳,随后入定,念了咒语,就仿佛请神上了身,一通询问下来,真是一个狗血剧!
原来,因为三儿子别克一家是自杀,没神收,没神管,他们只能呆在原来的家中。后来,家被改建成教堂,一家子也没事,而且小儿子还有了小伙伴玩。但哪曾想,因为成鬼不久,一家人势单力薄,被以前一个自杀的同族贪官看中了他们家,竟鸠占鹊巢,把他们家搞成了大本营。三儿子一家,还有附近的孤魂野鬼,就成了贪官鬼的奴仆,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白天休息,晚上就是给贪官鬼做牛做马。贪官鬼变成鬼后,又回到了做鬼前的状态:通宵达旦的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搂搂抱抱。这些做了伥鬼的,就给他的狐朋狗友,端茶倒水、献歌卖唱。男的还好,就是被贪官鬼酒后没事暴打一顿,然后就是再暴打一顿没事喝酒。女的不但要献艺,经常还要献身,极尽折磨。
列娜奶奶听罢后,吃惊万分:“难道伟大的天主就不管管?!这可是神圣的教堂啊?!”
老萨满也是人老成精,瞥了一眼列娜奶奶:“你也岁数不小了,没听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天主是你们的天主,贪官的天主就是钱!多买点纸钱、还要多买些纸楼房、纸汽车、纸美女、纸衣服,等明晚半夜烧了吧!”
后一句话,好像是给贪官说的:“如果你还不走,我就请了国徽,把你送进牢里!叫你还喝个屁、玩个屁!”
列娜奶奶给我妈讲这些的时候,贪官鬼和别克一家不知道是不是走了,还是被送进了牢里,反正教堂安宁了。
听完这些事,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极度不安,非常害怕,害怕那些鬼把我也抓了,当然也有些想小尕子,担心他有没有事,但内心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可遏制的出现:百种神管不了一种鬼,那不信神是不是谁也管不了你?!
我觉得我发现了天机!照这个生存法则,《西游记》中的佛祖根本就镇压不了齐天大圣,因为佛家根本管不了一个石头猴,他只能管住斗战圣佛。阴谋只有一个,就是菩提老祖出卖了悟空,帮佛祖给他打上了佛家烙印!
异史氏笑谈曰:百种神灵管不了一种鬼,不信你个鬼是不是就可以百无禁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