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眺睡过去后,周聆从塑料棚里掀帘出来。
空地上搭满了各种简易的棚子,有油布的、塑料的、甚至干草铺的。
此时已是深夜,每个棚子前都燃着篝火。
离周聆最近的这朵火边,娜娜换了身当地羌族人穿的那种长袍子,衣襟和袖口上绣满了五色的花边,正守着口铁锅在烧开水。
“哟,完事儿啦?”她看到周聆走出来,不无揶揄地说,“你俩玩挺大的嘛,哭得这么厉害。”
周聆坐到火边去,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一直是这样么,把低俗当有趣?”
有什么办法呢,娜娜想。
“我都死老婆了,你就让让我吧。”
她把目光重新放回铁锅上,这口圆锅在地震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压到过,等刨出来的时候锅口多出道奇怪的弯折,这让它看上去很像一个铁铸的屁蛋子。
为了抢这个“屁蛋子”,娜娜差点和隔壁棚的大姐大打出手。
“最后我说我怀了孩子,”娜娜告诉周聆,“于是大姐就把这锅让给我了,她自己选了一个边缘破了大洞的,根本没法用,水一烧开就往外扑腾,一晚上尽忙着重新点火了。”
说罢,娜娜沾沾自喜地拿眼角的余光去瞟隔壁的油布棚子。
对面的女主人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她和周聆都往这边看,略微点头回以礼貌的笑容,手上也没闲着正给自己身旁的孩子拿热帕子擦脸。
周聆注意到她的孩子正是白天时江眺帮其包扎过脚的那个小女孩。
“你心态还挺好的。”周聆由衷地对娜娜说。
陆颖才刚死,她就没事人似的和人家孤儿寡母的抢起物资来了。
娜娜听懂了周聆的意思,把手放在小腹上,“因为啊,我现在不能伤心,宝宝会感觉到。”
“我答应了陆颖,一定要把这孩子好好生下来,这是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周聆愣了下,实际上刚才娜娜第一次说过自己怀了孩子时,周聆还以为她只是为了骗锅找的说辞。
直到后面她又反复强调几次,周聆才反应过来,“难怪小眺一直坚持要救你。”
“是吧,她应该是挺喜欢孩子的。”娜娜说,“你们以后也可以要一个。”
周聆:“……”
——“小聆,好好看吧,你是妈妈从小丑叔叔的帽子里捡来的孩子。”
——很久以前,那个女人这样对她说过。
周聆低下头,往篝火里添了根干柴。
这时隔壁棚的大姐拿着两件叠放整齐的新袍子来到了周聆她们这边,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话问:“小神医呢?”
她口中的“小神医”自然是指下午帮助过自己女儿的江眺。
“她睡了,”周聆回答说,“有什么事吗?”
闻言,大姐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她将其中一件长袍递给周聆,“仪式要开始了,你也快换上吧。”
周聆不明所以,扭头看向娜娜,娜娜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又指指大姐手里那件。
示意她入乡随俗,还是快穿上吧。
这边海拔比较高,夜风一吹,虽然已是初夏,但还是略微料峭。
周聆想着多件衣服御寒也是好的,就谢了大姐,接过长袍随意往身上一披。
她本就生得精致过人,穿上羌族的衣服,被火光一照,更是显得如雪山神女般出尘美丽。
大姐都看呆了,拉着周聆的手连连夸:“真好看。”
就连娜娜也不禁暗叹,自己要是江眺,临死前都得坐起来扇自己一巴掌说:我可真该死啊,当初怎么就睡得这么早没看到穿羌袍的周聆……
她都想冲进塑料棚里把江眺摇起来了。
正当娜娜准备做出行动时,一阵高亢悲凉的笛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空地的另一头,一名身穿羊皮袄,头戴毛毡帽的老者手里举着火把款款的走入人们的视线。
“释比”,汉族也称“端公”,当地羌族人民信仰万物有灵,而释比则被奉为可以连接阴阳、直通神灵的摆渡人。
老释比的身后还跟了个同样穿着羊皮袄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徒弟,青年手里握着根细长的骨笛,是用羊腿骨制作而成的。
——方才那动人心魄的笛声就是从这羌笛里发出的。
若是在平时,老释比举行“仪式”,身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吹口弦的,打铃鼓的。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村里剩余的劳壮力都连夜去救人或清路了。
空地上临时搭建起的营地里,只剩下伤者和妇女小孩等。
羌笛的声音显得十分萧索,一个民族会用这种虚幻迷离的乐器作为表达情感的主要工具,这使得它本身就有了某种苍凉的底色。
老释比迈着特定的步伐,嘴里念念有词,依次走到每个帐篷前。
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向空中撒出某种粉末。
火把上的火焰在粉末的催化下猛的燃爆起一蓬闪亮的光火。
“嘭——”的一声。
被火光照亮的瞬间,村民们立刻虔诚的祈祷起来。
然后老释比又向下一家走去。
“他们相信这样做能送走在灾难中痛苦离去的亲人,”娜娜在一旁解释说,“同时也能让活着的人,受伤的身体更快愈合。”
这每一蓬亮起的火花,都代表一个升腾的灵魂。
娜娜的目光望向星河璀璨的天际,不知道陆颖的灵魂此时又在哪呢?
转眼老释比已经来到了周聆她们所在的帐子前,离得近了能听出他嘴里唱的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
“嘭——”
又一束火花亮起,转眼又将湮灭下去。
在它彻底黯淡下来前,老释比看着周聆,突然说了一句汉话。
他说:“女娃,你的灵魂很重啊——”
太沉重了,一直一直,像座无形的山一样,压在周聆的肩头上。
老释比伸出沾满粉尘的左手,拇指在周聆的眉心轻轻擦了一下,在周聆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抹深灰的印痕。
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离了。
“放她走吧——”老释比说道。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