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进入后院,徐容道长着的嘴就没有闭上。
李常笑走在他前头,如数家珍地介绍起院中的一切,仿佛他才是主人。
“这是抬凤院,乃大秦云王妃闺中住所,她最喜欢这石秋千,靠在上面,一摇就是半日。”
“这是耀祖堂,是徐氏家庙,历代徐氏子弟唯有入朝为官者,才可来此祭拜,昭告先祖。”
……
徐容道听得一愣一愣的。
起初,他也怀疑面前这后生在胡说。
可是细细体会,竟然依稀与他的记忆对上了。
像那耀祖堂,他年幼时,祖父曾将他搂在怀里,远远观望过,勉励他要发奋上进,替祖父这一支争口气。
只是,只是……
还没等到他进学,先传来祖父殉国的消息,一夜之间,徐家只剩他自己了。
这时徐容道才察觉,眼眶不知何时泛红了,视线也尽是朦胧。
祖父,道儿……
他轻声呢喃。
与此同时,面前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容道擦去泪水,静静走到李常笑身后。
“前辈,怎么不往下说了。”
这一刻,徐容道相信了一件事,即便有些荒谬,可眼前的年轻人,与他祖上定是有关系的,而且交情极不简单。
李常笑没有理他,少见地陷入回忆中。
在他面前的,是老爷子的书房。
当日的情景再度涌上心头,一页页书卷,一句句教诲……
都走了,都走了。
李常笑轻叹一声,缓步上前,转过身,正色道。
“这是汝之高祖,徐家最杰出的子弟,徐九龄老爷子的书房,里头承载着老爷子一辈子的学问和阅历。”
听到“高祖”二字,徐容道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的定是他某位长辈。
于是,徐容道立即躬身。
“后人徐容道,见过先祖。”
李常笑没有否认,微微颔首,继续阐述,他的眼底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昔日,我随父王与母妃省亲。当时年少,因不欲婚嫁,于是躲至外祖处……”
言罢,徐容道换上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提起衣袖,模样极其庄重,俯首行礼。
“徐容道,参见靖王。”
李常笑面露惊讶,“你也知我?”
按理说,徐容道是元始年间出生的,李常笑自宣昭以后,就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了,所以他们素未谋面才对。
父王与母妃双双离世,大悲之下,他再也没有来过徐府。
徐容道当即解释,“祖父在世时,曾多次提及王爷。”
李常笑眯了眯眼,“徐登那小子,没少埋汰我吧。”
徐容道连连摆手,“祖父曾说,靖王神功盖世,谋略过人,决胜千里。倘有靖王在,江山社稷安矣!”
“行,算那小子识相!”
……
出了徐府,李常笑走在前头,徐容道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李常笑忽然出声。
“荣道。”
“在。”
“忘了问你,如今住哪,家中尚有何人。”
“家住西城水泽胡同,膝下有三儿二女,长孙年前成婚。”
李常笑点点头,“不错,儿女皆全,孙儿成人。”
徐容道同样得意,“那是,那是。荣道不敢鼓吹旁的,这一身房中本事却实打实的。”
说完,一张老脸又猥琐了起来。
李常笑摇摇头,对味了,不愧是小表弟的后人。
“你可想再搬回徐府,我虽无财物,却可替你打点,将那府邸取回。”
话音刚落,徐容道的眼底闪过一抹移动。
很快,他极其艰难地摇起脑袋。
“荣道多谢先祖好意。这徐府乃祖宅,是徐氏一族的气运所在。若后人成器,则祖宅自回。若后人不才,平白坏了先祖好意,也累及徐家名声。”
“好,便依你。”
即便被拒绝,李常笑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觉得就该如此。
老徐家的腰杆子,传承数代,一直到今天都是直的,往后同样如是。
只要腰杆不弯,那就一定能再起来。
想到这,李常笑缓步上前,把手轻放在徐容道的肩上,拍了拍。
“你可不受徐府,我这做长辈却得从旁表示。。”
旋即,他伸手入怀,最后取出了两本典籍,递给徐容道。
徐容道有些疑惑,本欲推辞,却被李常笑用眼神喝止,只得收下。
待看清字样,他的表情顿时精彩了起来。
一本是《孟子》,一本是《松溪文选》。
典籍封面的皮纸已泛黄,想来存了有些年头,李常笑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这点。
“这《孟子》乃圣贤亲笔,世间仅存这一本,权作勉励,当且珍惜,留守正道。”
“另一《松溪文选》,乃吾所著,公羊地也曾完善,姑且算难得。今儒者当道,修治公羊,或能谋得一席之地。”
话音刚落,徐容道立即觉得手中的典籍烫手起来。
无论是圣贤亲笔,又或是靖王著作,均世间少有。
莫论公羊,单是靖王亲笔,就是一场大富贵。
据说大汉开国公侯,不少人崇拜靖王武力,极力搜罗靖王的遗迹。
毫不夸张的说,倘若上缴这份《松溪文选》,换取入朝为官的机会,那是轻而易举。
念头闪过,很快便消散了。
徐容道将书册抱得更紧,心里满是得意,“荣华富贵,世间显达又如何。靖王乃吾祖,尔等羡慕不来。”
瞧他这笑容,李常笑立即将徐容道的想法猜得个七七八八。
心里无奈这小子的跳脱。
“也罢,儿孙自有祸福。”
他摇摇头,忽然跳上白马。
徐容道一惊,连声问道。
“先祖,这……”
“当告辞了,你我本不该相认,奈何吾贪眷人间,终其谬矣。今日就此一别,愿汝前路无恙。”
徐容道怔住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恭送先祖。”
“嗯。”
李常笑嘴角上扬,最后看了徐容道一眼,策马离去。
这是二人相认以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
良久,徐容道收回目光。
心中觉得有些怅然,莫名有些浮生若梦的空寂,可手中的两卷书册分明又告诉他,那不是梦。
水泽胡同,一处小院。
一位老妪正靠在木椅上,半眯着眼纳鞋底。
在她身旁,另有两位约莫四十的妇人,用杂草编制箩筐,席篾之类的物件。
这时,徐容道走进来。
老妪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自家老头子,当即出声。
“当家的,又去徐府了?”
闻声,两位妇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见礼。
“见过公爹。”
徐容道“嗯”了一声,旋即走到屋内。
当夜。
他将三名儿子喊来,一并的还有七个孙儿。
在场的只有男丁,没有女眷。
人齐后,徐容道小心翼翼地将《孟子》取出,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招呼道。
“来,都蹭一蹭,这是圣贤的气运。”
“天眷老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