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情没有走远。
他想看看那孩子究竟从何处来,他想跟着去看看那孩子的老大。
又是夜。
星光很淡,夜色却很浓。
但很淡的星光在很浓的夜色里还是将前面一里之内的一座小山丘照亮。
小山丘上田垄纵横,一个灰影在一条条细瘦弯曲的田埂上灵巧奔行。
很快那个灰影奔到小山丘的顶部,朦胧地闪了一下就彻底消失。
那个灰影不像是消失在小山丘的另一面,而是变作星辰,飞去夜空。
那个灰影当然就是孟无情要跟踪的那孩子。
可孟无情望着他消失在小山丘的顶部后,又有些意兴索然,放弃跟踪他的决定。
孟无情最近总是感觉身心俱疲,总是容易对一件事突发好奇,又忽地垂头丧气。
他在树上的茂密枝叶间半躺着,目光透过枝隙叶缝去望高远深邃的星汉。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逐渐迷失,逐渐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今晚有光,所以他不做黑闪电,可他还是无法逃避地与夜的黑暗融为一体。
为什么不是与星光月色融为一体?
他翻身起来,纵身跳下,跳在一圈白白的月色里。
他仍是黑暗的。
仿佛他本身就是自己的影子,仿佛他从来只是一片影子,没有血肉之躯。
他不敢当面答应楚虚空,也是因他最近的茫然。
他深怕自己还没开始,已找不到北。
他摇头,苦笑。
现在他若笑,也总是苦涩。
他奔出树林,来到一片草地。
这里的星光月色很浓。
他发现自己越是往草地中央走去,身影就会变得越瘦,瘦得可以完全忽略。
他站定在草地中央,缓缓抬起手臂,缓缓张开手掌。
他看见了。
他惊喜地看见了,看见自己的血肉之躯。
皮肤,毛孔,骨节,血管,指甲,掌心的纹理,都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太真实,反而甚觉梦幻,捉摸不透。
突然他又看见了。
他恐慌地看见黑暗正在贪婪吞噬着这片草地的星光月色。
他从未这样恐慌过。
他仰头,发现了真相。
是一片比草地更大的乌云将要覆盖住整个月亮。
月光开始逃命。
开始转移。
他急迫地追着月光,和月光一起逃命,就像不可救药的疯子。
他和月光逃进林深处。
最后一点月光也不见。
但是还有别的光。
幽幽的水光,清凉地在树木间闪烁。
原来没有星光月光,水本身也能在黑暗里发光。
他走过去。
这是一条缎带般漂亮的小溪。
一片树叶,在水面漂动,像是冥界的孤舟载着去投胎转世的亡灵。
他的眼睛跟随这片树叶,直到一根架在小溪两岸的断木下,一堆水草将树叶悄无声息地裹住。
他继续走过去。
这是一根苍老安详的断木,朝天的一面明显常有人走。
莫非附近住着人家?
他知道再有人家,自己这样的陌生人深夜打扰也是很难为情。
但他突然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难为情。
他走上断木,走向对岸。
到了对岸,走不多久,就走在一条幽深的翠竹夹道。
竹是斑竹,还有淡淡的星光碎碎地照着,看得见竹身上如泪痕的斑点。
想起关于这些斑点的传说,想起娥皇女英的相思悲啼,他也不禁心里一柔一湿。
继续走着,终于走到夹道尽头。
那里有一间矮小草房,矮小得就像白天遇见的孩子。
草房的门窗虚掩,内有烛光晕晕乎乎。
他也晕晕乎乎,晕晕乎乎地不请自入。
门前一块宽厚青绿的岩石,看来也是古老之物,自然而然的方正,未有任何人工打凿的痕迹,脚在上面十分踏实。
或许草房修筑之前,这块岩石就已沉寂地待在这里亿万斯年。
草房附近有几块菜畦一片花圃一个茶树林,一种田园隐士的淡泊名利像浓茶般感染着初来乍到的孟无情。
再看房檐低低,竟挂着一盏工艺精巧的小灯笼,上写一个字:月。
这个月字是此间主人名字里的某个字,还是一种别有涵义的字号?
不论是名字也好,字号也好,这个字都与这间草房以及附近的所有事物非常相宜。
等孟无情进了屋却反而有些落寞。
因为外面的景色虽丰富,但屋内除去一张桌一张凳一盏烛台一张床外,就什么也没有。
那简陋的陈设让孟无情不敢多做停留,立刻退出门去。
他自己的心已够简陋,深怕再遇见别的冷冷清清。
就在他重又站在门外,站在那块青石上时,他嗅到一种香味。
一种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香味。
酒香。
他不仅嗅到酒香,还听见凭空传来的一番诚挚的道歉及邀请:“客人深夜来访,怎奈我那陋室空寂,无以相待,实在惭愧。但每有薄酒,我是很不愿意憋在那陋室中独饮,故此总要捧酒外出,来与月色共醉。还望客人先恕老儿怠慢,未曾在家亲迎,请君至东边崖前,老儿当以酒赔礼。”
这声音虽也如那断木那青石般苍老,却自有一份撼人心魄的气势,令人闻声立敬,更是畏于他隔空远距传音的深厚内力。
纵然没有酒香的吸引,单凭这内力,孟无情也不敢擅拒。
孟无情向东边的那段高崖走去。
将近高崖,但见月光下一人弓腰驼背的在崖边坐着,却半点也无颓丧慵懒之象,反而似极一柄沉寂千千万万年仍光辉不减的弯刀。
乌云已把圆月遮成月牙。
月牙弯刀。
孟无情恍然大悟,立刻就知道那老人是谁,他内心不禁为此良久震撼,仿佛风平浪静的大海终于又卷起惊涛骇浪。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有荣幸能一瞻那老人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