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知拿出了一套严谨、周密、复杂至极的山谷进出守则。
鹿野翻着那整整二十多页的小册子,努力用自己之前的学习成果内容。
然而——
鹿野想起自己前世投身野外探险,做自由职业之前,曾经在大公司打工的日子。
入职第一天,就被HR扔了一本厚厚的企业员工守则,要求熟读最好背会。
规矩、流程、标准……
嗯,都是好东西。
可好东西归好东西,要是喜欢的话,鹿野也不会放弃稳定有前景的大厂工作,转而去做寻常人眼里又苦又不稳定的自由职业者了。
现在,自然也同理。
鹿野努力翻完了二十多页内容,跳过部分不认识的字,大致捋出了这篇守则的中心思想。
一、无事不得进出、靠近山谷。
二、进出山谷施行严格的层层上报制,最终上报人只有两个鹿野和傅霜知。
且如果报到傅霜知这里,还必须再有鹿野的批准许可,才可以进出山谷,而普通权限的村民进出山谷时,则需要蒙眼进入。
至于村民权限,则又是需要好几张纸来解释和限定的东西。
简而言之,就是村民需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获取信任以升级,获取更高权限。
嗯,傅霜知这边已经给一些人列出了等级,比如他娘和他大姐。
这还真是举贤不避亲哪。
不过——
“呃,没有傅瑶?”
鹿野看着最高等级那一栏只有莫婉娘和傅珮,唯独不见傅瑶的名字,下意识出声。
傅霜知看着她,微笑不语。
鹿野:……
不必多说,她懂了。
不把傅瑶的名字列上去,不代表傅霜知不信任自己亲妹妹,而是——他信傅瑶没有坏心,却不信她不会好心办坏事儿。
比如说犯蠢被人利用——想想傅瑶一点就炸的脾气,鹿野觉得这是非常极其有可能的。
无声为傅瑶叹息一秒。
正叹息着,手边多了只笔:“若有你信任之人,便也添在此处。”
“啊?”
鹿野下意识接住笔,听明白傅霜知话里意思后耸耸眉毛,笔尖对准纸上空白处。
却迟迟没有落笔。
最后又把笔塞回傅霜知手里。
傅霜知抬眉,“没有吗?”
一个都没有?
鹿野罕见地沉默了,半晌只朝傅霜知笑笑,没有说话。
信任的人啊……
像傅霜知信任自己的母亲姐姐一样能够给予最高信任的人,她还真没有。
“你拟的守则,名单你填就好,而且又不是不能提高等级和权限,想要更高信任,那就更努力嘛。”
鹿野没心没肺地摆摆手说。
傅霜知接过鹿野手里重新阖上的厚厚一沓守则。
笑了笑,忽然执笔,在村民最高信任等级那一行,傅珮名字的后面又添上一个名字。
——刘玉。
“若是她问起,就说是你选的吧。”
写完,他冲鹿野笑道。
鹿野笑:“你想深藏功与名?”明明是他选的刘玉,怎么要把功劳推到她头上。这样刘玉若是感激,不就感激错人了?
“不,是怕被说后——”傅霜知忽然住口,随即才又道,“——近臣擅权。”
鹿野:……
他原本想说什么?
总不会是——
傅霜知却已经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卷起手册就走。
“村长似乎没有意见,那么,就可以公布了吧。”
“等等!”
鹿野立刻打住方才歪掉的思绪,出声拦人。
“这东西一旦公布,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绷紧了脸问道。
傅霜知眼里笑意未去,轻轻点头。
“自然知晓,怎么,你不赞同?”
鹿野挠挠头。
也不是不赞同。
只是,她的确不太愿见这守则实施后,村子里可能发生的气氛变化。
这些天,太平村虽然物资并不丰厚,但气氛却格外融洽。
各自的小团体内不说,就是傅家人和刘玉那群姑娘之间,也明显亲近了不少,有时鹿野甚至分不太清那些姑娘和傅家的同年龄姑娘家。
但若傅霜知这个带着信任度打分以及后续竞争机制的“守则”一出……
将信任与否如此赤裸裸地展露在人前,将人划分为可信任与不可信任,告诉那些被划入低等级的人说,你还不值得被完全信任……
这不是信任评级,而是人为制造信任危机吧!
若是放在鹿野前世待的大公司,这自然没问题,就是公事公办的升职体系嘛,但问题就在于,他们这太平村不是什么企业,而是一个以亲缘、恩情,甚至大饼连接起来的初创草台班子啊!
人家创业公司老板都知道,刚开始要拼命打感情牌,靠感情笼络创始人员呢,傅霜知倒好,一上来就弄地公事公办,毫无人情味儿。
鹿野很担心太平村的这些古人们能不能适应。
人心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比较,再加上太平村是由两个不同团体糅合在一起的村子,傅霜知这么一搞……鹿野真的有点没底。
为了一个可以做后路的山谷,值得这样冒险吗?
直接公布给所有人又怎样呢?
究竟怎样做才比较好?
鹿野不是不能理解傅霜知的小心翼翼,只是既然傅霜知走上这样一条极端的路,她自然便想从另一端思考。
“所以我让你添上刘玉的名字。”傅霜知的声音响起。
“若是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甚至因此心生怨怼,那么……也不配做这太平村人。”
傅霜知说着说着忽然笑了,笑声很温柔,笑意却只浅浅挂在眼角,丝毫不触及眼底。
鹿野:……
一瞬间就想到这人一路上刀人时的神情了呢。
“行吧。”
鹿野起身。
“既然你坚持,那就试一试,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真要引发什么嫌隙,要刀人的话,单从数量来说,更大概率是你们傅家人。
而鹿野绝不低估这人大义灭亲的执行力。
-
果不其然。
等傅霜知公布了那份守则后,瞬间引起一片哗然。
“十八,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防着咱们自家人?”最先提出异议的,是傅家的长辈们。
却不是指责的语气,而是震惊中带着些伤心。
鹿野看向出声的妇人。
鹿野不记得这位具体怎么称呼,却记得曾经不小心听傅瑶和薛胜衣嘀咕说,这位妇人命苦,因为她没生一个女儿,甚至连个孙女都没有,只有两个儿子和几个成年的孙子,于是傅家倒台时,她的夫君、儿子、孙子无一幸免。
没有了直系血亲,宗族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但傅霜知这样一整,明摆着并不相信所有人的做法,很显然,让这位以宗族为天的妇人无法接受。
其他人显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她们一路受尽苦难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此扎根,怎么……自家人还对自家人不信任起来了?
傅家人尚且如此,刘玉那群后加入的姑娘们脸上也有些忐忑。
刘修良见状便觉得不好,悄悄凑近傅霜知和鹿野身边,“傅公子,鹿姑娘,你们这——”
怎么能在最该笼络人心的时候搞这么一出呢?
“霜儿……”莫婉娘也贴近了儿子,一脸担忧。
傅霜知看着眼前众人的反应,嘴唇紧抿,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冷地就像这里的风。
鹿野见状,叹气。
忽然——
“咳咳!”
“啪啪!”
十足刻意的咳嗽声,以及清脆的拍掌声,瞬间打破了一时有些僵滞的气氛,也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声音来处。
声音制造者鹿野笑眯眯直接将拍掌的两只手举高,朝着众人摇啊摇。
“大家,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轻松一点,不如我给大家唱个曲——”
一言惊四座。
“不要!”
“鹿姑娘别!”
“村长不要!”
……
一时间不管是能不能接受这守则的人,都瞬间被鹿野的话攫取住心神,此起彼伏的声音争前恐后地响起,甚至方才那位还一脸震惊和伤心的傅家妇人,竟然下意识飞快捂住了耳朵?
鹿野:……
虽然活跃气氛转移注意力的目的达到了,但她好像并不怎么开心是怎么回事?
她唱歌有这么难听吗!
太伤她心了!
算了,不唱就不唱。
鹿野悻悻地放弃了高歌一曲的想法,然后一把抓住身边人。
“既然大家不想听我唱,那——”她笑眯眯瞅着身边人。
“就让始作俑者来给大家谢罪吧。”
傅霜知看她。
鹿野呲着牙看过去。
众人也都朝傅霜知看过去,不明白鹿野说这话什么意思。
“鹿姐姐的意思是——让十八叔唱、唱曲?”
傅仪斐瞪大眼说着,随即就打了个寒颤,疯狂摇头,“不不不,一定是我想错了,十八叔怎么会唱曲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虽然傅家人都知道傅霜知几乎无所不精,尤其音律更是擅长,但擅长音律和给人唱曲……
这差别可就大了。
给人唱曲那是优伶娼妓干的活儿,怎么会跟傅霜知扯上一文钱关系呢!
这也太侮辱十八叔了吧!
等等……为什么鹿姐姐说要给他们唱曲,不会让他觉得这是件侮辱鹿姐姐的事儿呢?
傅仪斐大大的脑袋浮现大大的疑惑。
鹿野不管其他人反应。
抓着傅霜知的手臂,身子也贴近了他,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威胁。
“快,到你表现的时候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傅霜知深深瞥她一眼。
随即眼眸低垂。
长长的睫毛垂下,遮掩住他眼中所有光彩,正当鹿野以为这小子胆敢抗旨不遵时,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唇边,随即,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声音起初不显。
四周那么多人,总有些嘈杂的人声,背景里还有始终呼啸不停的风声,于是那声音起初只如一缕般,悄然响起,最先传入离得最近的鹿野的耳朵,待那声音响起好几秒,才终于被其他人察觉。
众人下意识收了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就看到低垂着眼眸吹动陶埙的傅霜知。
鹿野也看着傅霜知。
有些陌生的乐器,吹奏着一个鹿野从未听过的曲调。
曲子并不激烈,也不缠绵,轻轻缓缓,温温柔柔,但似乎是乐器的原因,略带一丝沙哑和萧瑟,汇入呼啸的风中,莫名就让人觉得悲伤。
无人指挥,场面自然而然就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开口,广阔天地里只有那陶埙声和大自然的声响。
所有的声音都很近,又似乎都很远,就像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鹿野忽然就又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那个灯红酒绿处处快节奏的时代,那个镌刻在她脑海里却似乎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就像这乐声,似近还远,渐渐消散在风里。
乐声消散,隐约的人声响起。
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哼唱,重复着方才乐器吹奏过一次的曲调。
但清透干净似乎直达人心灵的嗓音,猛然便叫鹿野忍不住闭上眼。
眼眶狠狠酸了一酸。
不能哭,不能哭!这么多人呢!她可是村长,怎么能带头哭呢!
鹿野竭力想控制住自己,告诉自己现在是要在人前保持形象的时候,但是——
“呜呜——”
糟了,哭出来了!
鹿野自暴自弃地睁开眼,突然发现不对。
咦,她没哭啊!
“呜呜呜……!”
更大声的哭声响起。
而且不止一个。
鹿野眼神麻麻地扫过去,哦豁——
离她最近的傅仪斐哭地脸红脖子粗。
“娘,我想家,想爹了……”
小胖子嘤嘤哭着,晃动着壮硕的身躯,肥花带雨地朝他娘跑去。
“不哭……傅仪琤,不许哭……呜呜……”
傅仪琤一边用力吸气,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一点不妨碍眼泪咕噜噜往下掉。
像傅仪琤这样的人占多数。
尤其是傅家人。
尤其是那些上了些年纪的傅家老人。
鹿野看到那位傅家老祖宗满是褶皱的眼眶盈满了泪。
虽然很好听,好听到她都差点哭了——但威力至于这么大吗?
鹿野挠挠头,不大理解。
然后看向身边的罪魁祸首。
——让你活跃气氛没让你把大家都弄哭啊!
傅霜知收起陶埙,眼眸抬起。
没有看鹿野,却用只鹿野听到的声音道:
“此曲名《梓里》,往日傅家年节,父亲常命伶人演奏此曲,是为让傅家子弟谨守本心,不忘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