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可以做到,但性格使然,鹿野不喜欢拐弯抹角,猜来猜去。
她习惯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
有时候她都觉得,像傅霜知这样天天说话转一百八十个心眼子,脸上也无时无刻不戴着个面具,不累吗?
不过……
有过他那样的经历,变成这样似乎也无可厚非。
谁还不曾是个天真少年哪?
所以相比较之下,她似乎还算幸运了?
嗯。
好吧,她原谅他了!
鹿野想着,拍拍屁股起身。
“念你初犯,这次我不介意,但若敢对我使什么小花招。”
月光下,鹿野笑眯眯伸出拳头。
“想想我的拳头哦~”
说罢,也不待傅霜知反应,她便利落地转身回山寨。
傅霜知一直注视着她离开。
月光下,她步伐轻快,像一头灵动矫健的小鹿,欢快,活泼,甚至还走着走着,突然唱起了不知什么歌,曲调稀奇古怪,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真的很奇怪啊……
为什么他重活一次的人生里,会出现这么个奇怪的人。
仙女下凡不大可能。
那么难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吗?
可却是个有意思的孤魂野鬼。
“呵……”
他忽然笑了笑,随即也起身。
却在起身的瞬间,看见鹿野原本坐的位置旁边,一张手帕落在草地上。
-
夜色渐深,宴席也已经到了尾声。
连山寨一字排开的桌案前,已经有不少喝醉的人趴下,尚清醒着的,也多半已经不再吃肉喝酒,只在和身边的人喁喁细语着什么。
寨子里不知何时燃起了篝火,噼里啪啦的干柴爆裂声挟着热气,让这酒肉满席的山寨更少一分凉意,更添一分烟火气。
“鹿姑娘,来、来,喝酒!”
一个醉汉看见鹿野,举起手中一个啃干净肉的肘子骨,就要跟鹿野“干杯”。
“孙大牛,你个酒、酒鬼,拿的什、什么东西,一、一边儿去!鹿姑娘来,咱、咱俩喝!”
又一个醉鬼把先前的醉汉踢一边,干脆给鹿野来了个无实物表演,手里做出倒酒的姿势,便要将“空气酒杯”递给鹿野。
鹿野哭笑不得,随口应付了几句这些醉汉,以及一些傅家人的招呼,先是去灶台那边看了看,然后起身,径直去向一个方向。
看到她走去的方向,一些尚且清醒,又在关注着她的人,忽然瞪大眼睛。
傅霜知也在此时走回来。
完全没有理会那些醉鬼官差甚至是傅家人,他也走向同样的方向。
——“圈”的方向。
-
还没有完全走到“圈”门口,鹿野就看到了那群女人。
她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血,脸上带着仿佛狂欢整夜后的虚脱,看上去恐怖又可怜,不知何时从那血腥味浓重的“圈”里走出,却没有离开,也没有去到前面的热闹宴席里,而是就待在这里,如被大雨淋湿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着。
鹿野挑了个眼熟的人,走到她面前。
“前面有饭菜,饿了的话可以吃。”
她面前的女人没有说话。
鹿野挠挠头,想了想,啊——
“哦,不想去前面也行,我去给你们端些来。”
说着,她就要转身。
“等——”
一道急促的短音发出,随即,鹿野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抓住了。
——怎么今天净被人抓了?不是被抓手就是被抓衣服。
鹿野想着,无奈停下。
刘玉看着眼前的姑娘。
手刃仇敌的疯狂和快意褪去,此时的她们心中,似乎只剩胆怯。
但这个人,是救了她们的人。
“你、您,您要去哪里?”鼓起勇气,刘玉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鹿野纳闷:“我去给你们端些吃的。”
“不,我是说……”刘玉再度鼓起勇气,“以后,离开这里以后……您要去哪里?”
随着刘玉这句话,所有女人都看向鹿野。
鹿野恍然大悟。
她笑了笑。
“去朔方呀,嗯,就是我被流放的地方。”
“我是朝廷判决的流放犯,不能擅自私逃,但是你们——”
说着,鹿野看向眼前这群女人,以及眼前这个分明胆怯,却又勇气十足的女人——不,应该说少女,看年龄,她分明也才十七八岁的模样,和鹿野此时的身体同龄。
事实上,眼前这些女子,大多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或许正是因为年轻,姿色好,才被那些畜生稍稍“开恩”,得以活到现在。
“现在,你们自由了。”
“你们可以离开,寻找父母亲人,或是……去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说着,鹿野顿了顿,但还是解开了腰间荷包。
荷包里装着她从山贼地窖里分到的一点钱财。
因为当时怕雷礼心疼反悔,她只是意思意思地抓了些铜板和碎银子,鹿野虽然不知道这时代的物价,但这里有十几个人……
鹿野直接将荷包递给眼前的少女。
“这些你们分了吧。”
好吧,再次身无分文了。
只能寄希望傅霜知那些“破烂”能卖上个好价钱了!
刘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荷包。
其他女人也呆呆地看着。
鹿野有些不适应这氛围,挠挠头,“要走也先吃些东西吧,我去拿吃食。”
说着,她便转身又想溜走。
“等等!”
刘玉的声音再次急促地响起,鹿野的衣角再次被抓住。
“我不想走!”
“我能不能——”
“能不能——”
……
少女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
鹿野诧异转身。
少女闭上眼,又睁开眼,一咬牙,豁出去。
“我能不能——”
“跟着你走?”
……
鹿野:“啊?”
鹿野傻眼了。
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
“可我是流放犯啊?”
说出去了,刘玉反倒不紧张了。
“我知道。”她说,脸上甚至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我不怕,你要流放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鹿野继续傻眼。
而让她傻眼的,还不止这。
“……我也能跟着您吗?”
又一个声音响起,细细弱弱,就在刘玉身旁。
鹿野看去,就看见一个个头小小的姑娘小心问道。
见鹿野看她,那姑娘低下头,扯着衣角。
“我……无家可回了。”
“去别处……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这两句话,似乎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说的在场好几个女人都立时红了眼眶。
“我也无家可回了……”
“我倒是有家可回……可这样回去,我爹娘会打死我的,绝对会打死我的……”
“去别处有什么用呢……到处都是畜生……”
……
她们的声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语,但鹿野却都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
她觉得胸口有点闷。
闷地她说不出话来。
但她的沉默却让刘玉等人误会了。
刘玉急忙道:“我不是想赖着你,我很能干的,以前在家我爹娘身体不好,家里家外都是我一肩挑,我会种田、会做饭、会刺绣、会……”
刘玉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纷纷说自己会做什么做什么云云。
别说,跟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傅家人相比,这些人可真是能干多了,她们多半都是普通农户出身,家务活和田里的活儿不必说,几乎个个都能上手,而且还有好几个是有些手艺的,比如刘玉会刺绣,有姑娘会编席子,甚至还有个会木匠活儿的……
“我们不怕吃苦!”
最后,等所有人都表明了一番自己的作用后,刘玉这样说道。
鹿野看着这些姑娘,胸口的闷逐渐变成了涨。
空荡荡的胸腔被塞满的涨。
她有些感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和责任。
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于是鹿野深呼吸一口气,随即说道:“救你们的不止我,还有官差。”
鹿野向这些姑娘们介绍了雷礼等人的身份。
“无家可回,那就自己建一个新家吧。”
“如果是害怕匪乱,你们可以随我们走一路,等到了安定一些的城镇再停下定居。你们能干,甚至有一技之长,就算不去找亲人,也可以结伴而居,在太平的地方,糊个口应该问题不大,这样总比跟着我去流放地强,我还要走很远,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我预料不到,到了那里会发生什么,我更不知道。”
“而且,不要看我身手好,便觉得跟着我便是找到了靠山。”
说到这里,鹿野咬了咬牙。
但却还是说出了口。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完全靠得住的,我也不是,万一我变坏了呢?万一我出意外死了呢?最靠得住的,只有你们自己。”
鹿野这番话说完,女人们面面相觑。
一些姑娘果然有了动摇。
但也有人坚持己见。
“可我还是想跟着你。”
刘玉看着鹿野,眼神坚定。
“因为我只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