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鹿野注意到了傅霜知,很快,众人便也都注意到了他。
毕竟众人都在避大肠唯恐不及的时候,只有他在接近。
而鹿野的疑惑,稍稍了解傅霜知的人也都有。
在几乎所有傅家人眼中,傅霜一直是那个清高自傲,秉性爱洁的世家贵公子形象,即便如今身份地位不再,但从他一路所作所为看,他显然并没有自暴自弃,放任自流。
他仍是傅家人眼中值得她们骄傲的傅家麒麟儿。
可是——
这样的傅霜知,怎么主动靠近了那污秽地连说出口都叫人觉得腌臜的……猪大肠?
“……霜儿?”
莫婉娘喃喃出声。
身为母亲,她最清楚儿子脾性,为了儿子洁癖的毛病,以往傅家还在时,她安排在儿子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特意调教过的,但凡有一点邋遢都不再录用,更何况是……
莫婉娘看眼那猪大肠,便觉得胸口一阵恶心。
这刚刚取下的猪大肠,肠子里可全都还是……那啥啊!
别说傅霜知这样有洁癖的了,再不爱干净的人也不想跟这玩意儿沾一点边儿啊。
但偏偏,傅霜知主动上前了。
或许是莫婉娘声音太小,傅霜知似乎没听到她的叫声。
见鹿野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他便神色音调一点未变地,又问了第三遍:“怎么处理?”
呃……
鹿野摇摇头,把心里的惊诧和疑虑暂且摇去。
反正不管咋样,现在有人主动处理猪大肠了!
不用自己干,鹿野就很开心。
于是鹿野认认真真地教起傅霜知怎么处理猪大肠。
第一步,当然就是把肠子里的秽物弄出来。
这一步,当然也是最挑战人胆量和心理承受力的步骤。
这一步,说实话鹿野也是纸上谈兵。她前世虽处理过猪大肠,但那也是菜市场买来的,已经做过初步处理的猪大肠,跟眼前这“绝对新鲜”的猪大肠可没法比。
甚至看着眼前那猪大肠……若不是有记忆里的各种肥肠美食吊着胃口,鹿野甚至也有一瞬间产生了要不扔了这玩意儿算了的念头……实在太埋汰了。
但傅霜知听得很认真。
他让两个官差将那两副猪大肠放下,一边听着鹿野的话,一边仔细打量大肠,待鹿野说完,他便已经将要用到的工具找到——一根长度粗细适中的木棍,用来方便将大肠翻过来,好将里头的脏东西弄出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眼睁睁看着傅霜知拿着那木棍,伸出手。
“霜儿!”
莫婉娘又叫出了声。
傅霜知手微微停顿,回头看了他娘一眼。
莫婉娘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
她的孩子啊……往日是那般的光风霁月、芝兰玉树,合该不沾一点污秽尘土的人,怎么就……
不,她明白,她都明白。
早就不一样了,从傅家倒台那刻起,他们所有人就已经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那么,昔日不惹半点凡尘的贵公子摆弄猪大肠又怎么了?
不过是毁形象而已,真要说起来,之前他还杀人了呢!
如今,不过是又做了桩以往不会做的事而已。
为了改变,为了适应,为了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孩子主动做出了改变,她还在这期期艾艾、自矜自怜个什么劲儿?
莫婉娘一抹眼睛,挽起袖子。
“霜儿,娘也来!”
说着,她便也走到那堆大肠前,却是直接把傅霜知手里的木棍抢过来,然后以一个患有心疾的病人不该有的速度,忍着异味,伸手就抓住了一截大肠。
说到底,她还是不想让洁癖严重的儿子受这罪。
不就是猪大肠吗?如今她死都不怕,还怕一副区区猪大肠?!
此刻,莫婉娘简直将手里的猪大肠当做那些害了傅家的仇人似的,不顾黏腻,不顾异味,狠狠地将大肠翻了过来,然后狠狠地将里面的秽物去除!
新鲜的秽物一出来,异味更加“沁人心脾”,一些官差忙不迭地远离。
但傅家人这边却没有人再动。
不,有人动,不过是向着与那些逃避的官差们相反的方向动。
“娘,二哥,我也来!”
傅瑶小脸白兮兮的,但要咬着牙,壮士断腕般地也冲向那些大肠。
她不如二哥那样爱干净爱到成病,但小姑娘家家的,必然也是喜欢干干净净香香的,猪大肠这种东西,别说靠近摆弄,以前的傅瑶就是听见都觉得脏了耳朵,但如今——
母亲哥哥都这般了,她还有什么好矫情的!
傅瑶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猪大肠。
向来文静的傅珮没说什么话,却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妹妹身后,态度已然不用再多说。
表小姐薛胜衣看着身边转眼已经没了人,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走上前。
其余傅家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污秽不堪的画面,刺鼻的腥臭,每一样都在挑战着她们曾经身为贵族养成的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可那几个位居傅家地位最顶端的人呢?
她们理应比她们更嫌弃更不能接受不是吗?
但偏偏是最尊贵最不应该接受的傅霜知,率先弯下腰,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公子,变成了一个会用那双曾经用来写诗写文章的手摆弄猪大肠的贫贱之人。
那么,她们还有什么理由自矜?
“我也来。”
七婶娘不知何时走到了鹿野身旁,冲着鹿野小声说了句,随即,便加入了傅霜知等人的行列中。
再然后——
“鹿姐姐,我们也来!”
“鹿姐姐,那个猪大肠真的很好吃吗?”
“鹿姐姐说的都是对的,鹿姐姐说好吃就一定好吃!”
……
傅仪斐三个孩子热热闹闹地叫嚷着,跟鹿野招呼一声,便浑然感觉不到猪大肠的臭味似的,一股脑也扎进了刺鼻异味最浓烈的地方。
再然后——
“孩子们都这么做了,咱们这当娘的也不能拖后腿啊。”
傅仪琤的母亲,一个容颜俏丽的中年妇人对另外两个妇人笑着说道。
“看我家仪斐这馋样儿,要是这猪大肠好吃,以后说不得经常闹着要吃,我可得趁机偷学下处理这东西的手艺。”傅仪斐的娘,脸色蜡黄的蔡氏温温一笑。
“仪澜长大了。”傅仪澜的娘则是欣慰地一叹。
作为曾经的天之骄子,被视为最像傅霜知的后辈,傅仪澜曾经立志处处向傅霜知看齐,甚至连洁癖这点完全没必要的毛病也学了去,但如今……
傅仪澜母亲很欣慰,于是和另外两个母亲对视一笑,也走上前。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见状,连忙追上,“娘!您怎么忘了我,我也来!”
这姑娘长得白白净净,此时浑身也拾掇地干干净净——自从陈思齐一伙儿人被灭杀后,一些爱干净的傅家人已经不再刻意弄脏自己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小小两副猪大肠,转眼就有十多个人主动请缨,而这些人,有往日身份高高在上的,有往日爱洁成癖的,有孩子,有少女,有擅吟风咏月的,有擅烹茶调香的……
余下的傅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有人再避开。
没脸避开。
傅霜知他们都能放下面子,她们又为何不能?
“我也来!”
“我也来!”
“鹿姑娘,我也偷学下这处理猪大肠的手艺!”
……
一个又一个傅家人主动靠近了那腥臭熏人的猪大肠,只是处理两副猪大肠,当然是用不到那么多人的,但此时需要的,本也不是非要她们做什么。
要的只是一个决心。
与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自己彻底切割的决心。
为了活下去而放弃一切不必要的骄傲、矫情、自矜的决心。
转眼间,原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猪大肠似乎成了什么香饽饽,所有傅家人都往里头挤,把一旁的官差民夫乃至刘修良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但傅家人不管,此刻她们热情高涨,眼看很多人都挤不进去最里头,于是不一会儿——
“霜哥儿,你这动作忒慢了,在这净碍事儿。”
“就是,十八郎你出去吧,也让别人学学!”
“十八叔,你弄地不干净,你刚刚都不敢仔细看猪屎!看,这里!还有这里!都还有一点呢!”
“哎呦臭小子,说什么呢,怎么这么说你十八叔呢,不知道你十八叔爱干净吗哈哈……十八郎我不是故意笑你的哈哈……只是忍不住哈哈……不过十八你还是出去吧,这儿就交给婶子和你侄子们吧,哈哈哈……”
……
于是片刻后,鹿野便眼睁睁看着傅霜知被挤了出来。
归根究底,在傅家人眼里,傅霜知仍旧是例外的,是应该受到优待的,既然如今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处理那猪大肠,自然不必再让傅霜知强忍着洁癖受那罪。
于是,从头到尾,傅霜知真正接触那猪大肠的时间有多久?
鹿野自个儿心里算了下,在傅霜知迤迤然从人堆里走出来时,忍不住瞧了眼他的双手。
嗯,一只手上似乎因为接触猪大肠而有些黏黏腻腻的水,但并没有什么疑似那啥的东西。
另一只应该是拿木棍的手,居然还干爽着。
可见他虽然他第一个站出来要干活,但这显然不是因为洁癖好了,而是洁癖依旧在,要不然也不会小心翼翼地干了一会儿活手上没一点痕迹。
话又说回来——
这种起初看似他吃亏,但最后活儿却是别人替他干了的事,以后他干的似乎可不少,难道这次也是同样吗?
难不成最开始主动要处理猪大肠时,他就料到了事情最终走向会是这样?
鹿野向来不惮以最离奇的想象揣测这人玩心眼的水平,于是此时脑子一抽,便突发奇想。
“你早就料到会这样了?”
傅霜知走过鹿野身边时,鹿野小小声这么问了他一句。
傅霜知顿下脚步,看她一眼。
黑白分明的瞳仁清泉似的,看得鹿野顿时一心虚,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个——”正要解释。
傅霜知嘴角微微勾起,一笑。
“你猜。”
说罢,他便继续迤迤然飘然远去。
鹿野瞪眼,但不久,忽然自己“噗嗤”一笑。
他料到又怎样,没料到又怎样呢?
最终结果,都是傅家人更一步放下了过去身份的包袱,更加适应了如今的新身份,更加适合在以后的路途中活下去。
这……就是这人使出无数手段后最终的目的吧。
无论他表现的与鹿野印象中那个理应单纯的少年傅霜知有多大不同,但心存底线,顾念亲人这点,他却始终没有变,还是她印象里的那个傅霜知。
而且——
最值得开心的是她的肥肠啊!
不止今天这肥肠,以后要是再遇上杀猪的机会,她还用愁没人处理“新鲜肥肠”吗?不用每次都自己处理,当然是最妙不过啦!
毕竟经过今天这一遭,眼前这一大堆傅家人,往后可就都是处理过猪大肠的新的傅家人了!
想想以后的肥肠自由,鹿野狠狠在吸了口口水,同时给傅霜知狠狠点了个赞。
这波改造傅家人改造地好哇,小傅同志请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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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人处理猪大肠处理地热火朝天,官差这边杀猪进展也是喜人。
两头大肥猪被按部位分割成许多小块,心肝肺等各种下水也通通没扔,加上刚刚接的猪血还没凝固做血肠,鹿野的活儿可一点不轻松。
看着傅家人这边不用她指导了,鹿野便又到处转悠着指指点点。
一会儿教人怎么做血肠,一会儿教人准备配菜,一会儿教人从山贼窖藏里挑出能用的香料,一会儿看见傅家那边把猪大肠初步处理完秽物后,又跑过去指导她们用面粉白醋等再度清洗去异味……
连山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很快燃起好几堆火,从寨子里各处搜刮来的几口铁锅全都上了火,一个被挑选出来掌勺的临时厨子正听着鹿野的吩咐做着一道猪肉菜,卤猪肝、卤猪蹄、蒜泥白肉、酸菜血肠、干菜扣肉、拆骨肉、煸肥肠、烧肥肠……
在全场飞奔的小蜜蜂·鹿野的指导下,一道又一道杀猪菜初具雏形,各种各样不同却又奇异融合的香味相继钻入众人鼻子里。
“俺的娘呀,这什么味儿,这也太香了吧!”
“这个香味儿!是从那猪、猪大肠上传出来的?那玩意儿不是臭的吗?怎么那么香?”
“不行了我受不了了,卢老六,先给我夹块肉尝尝,一块儿,就一块!”
……
最先叫嚷出来的是官差们,他们都是吃过猪肉的,但却谁也没闻到过这么霸道这么诱人的猪肉香啊!
这不是一种香,是猪猪身上各个部位同时散发出来的香啊!
这谁顶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