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来做什么?
老福的这句话,直接将陌然问住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逃避娘的威逼跑出家的,也不能说自己是关心老福而半夜来访啊。
老福倒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突然嘿嘿一笑说:“哦,我晓得了,你是看雪玲的吧?”
陌然没出声,只是看着老福。心里想,这个老福怕是疯了吧,明知雪玲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陌然来看鬼啊?
老福转过身去,指着对面山说:“雪玲就睡在哪里,我刚看过她来。你要不要去?我带你去?”
陌然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摇着手说:“不用不用,要去看她也是白天去啊。”
“你是拍鬼!”老福神秘地笑,朝陌然勾了勾手指说:“我跟你说,我是真看到雪玲了,就坐在她坟前梳头呢。”
老福越说,陌然觉得后背愈发冰凉,仿佛看见雪玲真拿着一把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在不紧不慢的梳着头一样。
“雪玲说了,她这辈子算是苦到家了,也被人欺侮到家了。下辈子她不做人了,她宁愿做条狗,也强过做个人。”老福慢慢地说,挨着墙根往下坐,老泪纵横。
陌然有些后悔来老福这里了。老福家本来就是单门独户,他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过。屋里自然没有太多生气。现在他又神神道道地说话,让陌然突然感觉到哦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往这边看。
人在熟悉的土地上,总会被过去的传说纠缠,乌有村的故事,他从小就开始听。哪里有鬼,哪里有神,他也知道一二。
乌有村大人小孩通常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就是老福对面的山,埋着闺女坟的孤魂野鬼地。据说,每到七月半,闺女坟的山上总会听到鬼叫,运气差的人,还能看到鬼火满山跑。
陌然说:“老福,我扶你进屋去。”
老福摆摆手,眼光还是停在对面的山上,淡淡地说:“陌村长,你是好人。雪玲说你是好人。你要帮我。”
“帮,肯定帮。”陌然连声说:“老福,你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
老福嘿嘿地笑,笑声有些怪异,让人莫名其妙地会生出一丝寒意。
“其实我也没什么要你帮的。我就一个要求,我死后,你把我埋在雪玲的旁边吧。”老福满怀希望地看着陌然,黑暗中他的一双眼居然熠熠生辉。
“恐怕不行。”陌然拒绝道:“闺女坟山埋的可都是半路夭折的人,你老福都七十岁的人了,高寿啊,如果你不在了,也一定要进祖坟的啊。”
月光下,一老一少谈论着死亡的问题,不由让陌然感觉到一丝寒冷。他不想再说下去,坚决地去扶老福,想把他搀扶到屋里去。
老福上次病了后,腿脚就行动不便了,他没想清楚,老福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雪玲的坟边去,而且还是晚上。这老福,胆子真大。
他心里想着,嘴上却没问。好不容易将老福弄到屋里,他扫一眼空荡荡的屋,不由又心生哀戚。
陌然刚接手村长时,齐烈安排他做过一次孤寡老人的年前慰问。村里出钱,买了一些米面油菜,以村委的名义送到孤寡老人家。那一次陌然就知道,在乌有村,像老福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
村里登记的孤寡老人一共是十三人。这数字的含义是十三个老光棍,一辈子没娶过亲的人。至于娶过亲,到老了身边没亲人的老人更多。只是他们已经不算五保户了,不在慰问之列。
他在亲眼目睹了老人们的生活艰难之后,才萌生了要在乌有村建一座养老院的想法。陌然太天真了,他以为建了一座养老院,就能将这些生活几乎无法自理的老人们养起来,他就没想到,他拿什么去养他们。
养老院的想法被国土局撕了个粉碎。在自己的土地上要建一座养老院都不行,他悲哀地想,原来农民的手里,真的是一无所有。
屋里吊着一盏最多十五瓦的灯泡。因此整个房间,呈现灰蒙蒙的一片。
陌然找了碗,给老福端来一碗水,递给他喝下,站了一会,准备告辞出来。
他原本是想在老福这里呆一夜,天明了直接去招商局。苏眉告诉他,何县长明天会回来,已经来过电话了,要听招商局汇报工作。
现在他有些后悔来老福这里,老福的家,显然就是一座坟墓一样的冷清,看不到半丝生气,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尽管是盛夏,他屋里漫出来的却是阴冷的感觉。
老福喝过了水,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陌然坐。
陌然没想坐,他现在要急着回去,哪怕被娘再臭骂一顿,也比在这里干熬着要强。
“陌村长啊,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说。”老福咳嗽一声道。
“你说,我站着就行。”陌然诚恳地回他,摸出烟来点上。
“你想不想知道闺女坟是被谁挖的?”老福突然问。
陌然暗暗吃了一惊,闺女坟这里还牵涉着一条命案,派出所的老许为此都快白了头了。难道这个秘密老福知道?
他没追问下去,他知道老福肯定会说。
果然,过一会,老福叹了口气说:“我要说出来,还会有人死啊!”
陌然笑道:“你不说,总有一天也会水落石出,到时候还是要死人。”
“只要我死了,就没人知道了。”老福闭上眼睛:“也不会有人死了。”
陌然定了定神,试探地问:“老福,你真知道是谁挖了闺女坟?”
老福不出声了,似乎睡着了一样,居然还发出了鼾声。
陌然心里急啊,眼看着秘密就要掌握在手了,这老福偏偏一个字都不吐了。他在逗自己吗?
“老福!”他推了推他说:“老福,你要不想说,我也就不听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老福突然睁开眼问:“你真不想知道?”
陌然摇了摇头说:“你不说,我想知道也不知道啊。”
老福咧开嘴笑了,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
他又突然问:“你知道齐烈有私生子吧?”
再怎么样,齐烈也是长辈!陌然从不说长辈半句坏话,也不想听关于长辈的所有恩恩怨怨。
老福将嘴凑过来,神秘地说:“齐烈他在乌有村,最少有是个儿子。你不知道吧?”
陌然暗暗心惊,他也知道齐烈过去在乌有村的一些传闻。乌有村里,齐烈就是皇帝,任何大小事情,只要他齐烈不同意,就算你长了三头六臂,一样无所作为。相反,只要他齐烈同意的,天大的事,一样能摆平。
过去的齐烈,就是乌有村最能的人。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不屈服于他呢?
“狗日的齐烈!”老福咬牙切齿地骂起来:“如果不是这个狗日的,雪玲怎么会死?”
“雪玲的死,与齐书记有关?”陌然暗自心惊,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就是他,这个狗日的!”老福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你要知道,雪玲嫁的是个蠢蛋,自己赚不到钱,还要打老婆骂老婆啊。”
这些情节陌然早就知道,只能跟着叹气。
“老四家本来是乌有村第一个吃低保的,也吃了有几年了,就是齐烈这个畜生,突然停了他家的低保,这不是卡着人家脖子,要人家命吗?”
“齐书记怎么突然停了老四家的低保呢?”陌然不解地问。
“我说齐烈是畜生,就是个畜生。”老福恨恨地骂:“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想偷雪玲,被雪玲骂回去了啊!”
陌然哦了一声。
“你都不晓得,齐烈老畜生软的不行,还来硬的。”老福红了眼说:“要不是被我撞到,雪玲一生的清白就要被老畜生污了。”
陌然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老福仿佛在向他打开一扇神秘的大门。他正站在门槛上,门里的故事,如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样,让他欲罢不能了。
他拦住老福说:“老福,有些话不能乱说的啊。”
老福拍着胸口道:“我有一句假话,就天打五雷轰。”说完,自己先笑了,腆腆的神色,居然有些可爱:“我不用天打五雷轰也要死了。”
他将陌然拖过去,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齐烈老畜生恨死我了,他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他的私生子要死在我手里。”
陌然越发紧张了,眼看着老福就要说出秘密了,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喊:“起火了,起火了!”
这喊声凄厉,夜里听起来陡然让人毛骨悚立。
陌然一脚跨出门去,就看到老福家的柴房里燃起了冲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