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泼墨,月华倾泻,星海垂涌,律政司天宫审讯正殿清冷肃杀。
顾长策身上缚言咒解除,一众神官目光如灼,呼吸声在无声静默中略显清晰。
今夜冲霄长鹰折了翅,遍体鳞伤奔跑。
衡吾帝君撑首,眉间轩起不耐,指尖“哒哒”敲击案沿。
须臾,顾长策不再沉默,“看他不顺眼就动手了,依律惩处,绝无怨言。”
衡吾帝君唇起弧线,心知肚明,不屑戳破。
“既是私下恩怨,只要不危及神界大统,一并按律惩处。”
一旁伶俜神君为玉珂神君治伤,断臂重连,断齿重生。
玉珂神君伤愈起身,胸腔上下剧烈起伏,双拳在侧紧握,聚目似蛇,咬牙顶塞,怒火奔泻。
“若神界神官都像长策神君一般,无视律法,我行我素,我看律政司也没有设立的必要!”
百里星回心中冷然:这玉珂神君活该被咬,分明是顾长策施暴,他却攀咬律政司不作为,指桑骂槐,撕扯旧账。
旧林神君看着玉珂神君,目光三分是风雪屹然不动的清冷,三分是视若无物的淡然,四分是晦昧不明的幽渊。
三日前,旧林神君判罚了一宗私调兵权案,虽事发有因,但违反神律是实。
此案主要受审的神官就是玉珂神君。
南海鲛族与贝族积怨已久,南海隶属仙界海域,近万年来仙神两界政事合一,除仙界各族各派各宗内部事务,其余全权交由神界管理。
只不过,这一回两族并未化干戈为玉帛,而是愈演愈烈,最终演化小规模战争。
当日天枢司主司云起神君并未在司天宫,为减少伤亡,身为主司从属的玉珂神君私下点了两万天将,先斩后奏,前往南海平乱。
此次平乱及时,也算功德圆满,却因玉珂神君先斩后奏,功过相抵。
律政司主司旧林神君受理此案,驳了天枢司主司云起神君内部判罚,坚持依律惩处,奖功罚过。
玉珂神君停职七日,受刑九道雷鞭,留案待查。
两方实则各无对错,神职在身,就事论事,公事公办。
受雷鞭时,玉珂神君心火难消,对旧林神君出言不逊:“一级神官如何,腐化顽石一个,处事不知变通,早晚从神坛跌落!”
律政司内部对玉珂神君一案皆闭口缄言,然而高宫院墙难挡风鸣鹤唳。
旧林神君被二级神官出言不敬的消息插翅飞走,而后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顾长策耳中,就变成玉珂神君辱骂旧林神君了。
所以今夜,诸位不闻不问,不代表诸位不知起因,但现下过程已然发生,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此案看似是两位当事者,实则是三位。
衡吾帝君目光悠长,上下审视,问了一个看似无关此案的问题:“顾长策你饮酒了?”
顾长策语气平静无波:“嗯。”
两人看似无常一问一答起来:
“什么酒?”
“醉流霞。”
“食肆司的新酿?”
“不是,是星回神君酿的酒。”
“滋味如何?”
“神界第一。”
“喝了多少?”
“六坛。”
“哦?才六坛么。”
衡吾帝君意味不明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百里星回,继续问:“那你打玉珂神君的时候,是醉酒?还是醒酒?”
“我从不在神识不清的时候动手。”
众神官心下质疑,面色不显,衡吾帝君和顾长策之间太不同寻常了,重点不应该是玉珂神君被打,如何惩处长策神君,怎么聊到酒上去了?
衡吾帝君道:“众神官若无异议,旧林神君依律惩处,朝槿神君总结案宗,玉珂神君所得赔偿自行处置。”
这场顾长策重伤玉珂神君案,由旧林神君亲自掌刑,玉珂神君自请观刑。
三位涉案神君前往行刑侧殿,众神官在审讯正殿等待。
依照神律,顾长策私下寻衅,并致神官重伤,受十一雷鞭,赔十万灵币,停职十五日,留案待查。
百里星回在角落把自己与黑影融为一体,不是因为她放任顾长策纵酒心中有愧,而是她总觉阴风恻恻,后背一股莫名凉意,不知从何而起。
圆月高悬,映照着遥夜殿一汪莲池,莲池中一棵神树恣意生长着。
律政司天宫行刑侧殿静谧无虞,呼吸可闻,顾长策跪立赤裸上身,筋肉健硕,新伤旧伤纵横交错,瘢疤遍布,已然没有一处好皮肤。
旧林神君执鞭的手上,青筋微微凸起。
旧林神君执掌雷鞭,无论是一鞭,还是一百鞭,力道均一致,稳健无一丝偏颇,是以旧林神君掌刑最为公正严明。
顾长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似长虫蜿蜒,任由雷电贯穿,一道道雷鞭落下,绞烂血肉,空气中只有交织雷电的急促呼吸声。
顾长策知道,即使疼痛叫出声来,旧林神君执刑的力度不会削减一分,更不会心痛一分。
这就是他,清正严明,他的羽翼不会为任何人倾斜。
旧林神君行刑完毕,一颗晶汗顺着脸颊无声滴在他握着雷鞭的手背上,洇湿汗孔,察觉到手中一丝颤抖,旧林神君神色大变,将双手背过身去,极力压制。
许是太久未曾亲自执刑,有些生疏了。
一旁观刑的玉珂神君,嘴角咧到耳根,心中怒火被冰海浇灭乐兮快哉,但仍有一抹未被熄灭的余火,呈燎原之势烧起来。
“神界第一战神长策神君不过如此,被心上人鞭笞的滋味如何?仅十一雷鞭就受不住了,相比断臂之痛,你可.....”
后半句话被玉珂神君扼杀咽喉之中,神情大骇,只道:“你..你...你个疯狗!真是疯了,疯了,疯了!!”
顾长策双眼匿下诡谲暗光,如炼狱爬行的恶鬼,诡笑道:“哈哈哈哈.....这样你满意了....记住以后管好你的舌头....滚!”
旧林神君目眦欲裂,脸憋涨的通红,同样震颤,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你...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真的是......疯了.....”
旧林神君和玉珂神君沉寂在顾长策的疯魔之举中,没有任何人听到旧林神君的声音,隐隐约约纠缠了一丝哭腔颤抖。
玉珂神君夺门狂奔,嘴中不停念叨着:“疯了...疯了!他就是个疯狗!”
顾长策双眼猩红,肩胛断口处鲜血汩汩流出,断臂安静的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旧林神君不可遮掩的慌张神情映在顾长策眸中。
顾长策可怜又蛊惑问他:“我这个样子,你会有一丝一毫的心痛吗?”
紧接突然发疯嘶吼起来:“知旧林!你告诉我!我这个样子....你会心痛吗!会吗!会吗?!!”
旧林神君急喘,好似一只手搅进他心海,即刻溺死,忍心不再看顾长策一眼,越过他跪着的身姿。
“我..我去找伶俜神君,你忍一下,你忍住!”
顾长策悲戚哭道:“知旧林,你就这么不想看我,我在你眼中...就这么十恶不赦,污浊不堪,我对你的好你永远都看不到.....”
喉中如吞利刃,继续沙哑梗咽泣诉:“你的心中,容得下神界万条清规戒律,容不下一个我....”
声音越来越小:“我到底....有多么....不堪...”
随后顾长策直直倒下,枕着血和泪。
长久压抑的情感,如洪暴发。
待旧林神君寻伶俜神官前来医治时,众神官看到顾长策躺在血泊里,断臂丢在一旁,背部血肉模糊。
原来这个世间,不是所求皆有应,不是所爱皆有得。
爱让高傲者低头,让怯懦者勇敢。
也会让神,跌下神坛。
月华倾照在旧林神君神府的白玉地砖上,干净无暇,莲池“嘀嗒...嘀嗒”,往上望去,攒云树开出的朵朵祥云,化作片片阴云,细密雨珠滴落莲池,情丝连绵。
这棵让百里星回百般惦念的神树,世间仅有一棵,是一棵把能爱意藏在云里,只要站在树下,就能知道我爱你的神树。
不开花,不结果,只结爱意的祥云。
是顾长策注入了自己的一半神识,送给旧林神君的生辰礼,攒云树与顾长策情意相连。
爱意盛起之时,祥云朵朵,诉尽衷肠。
每朵祥云都有名字。
最大的一朵叫偏爱,最茂密的一朵叫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