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阿诗勒焱终于确定自己听到的女子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如此软糯甜美的絮絮念叨,竟是从上方坐在阿诗勒迪旁边那满面清冷的女子身上发出的。
而他仔细盯着她的唇瞅了半天,却并未发现她的唇,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难道,这是她的心声?
他竟能听到她的心声?这是怎么回事?
阿诗勒焱对此疑惑不已。
不过与之相比,令他更震惊的是,她那心里想的内容?!那都是些什么?
刺杀大可汗?洛伊族?为阿爹阿娘报仇?她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不是大禹国的和亲公主昭阳吗?难道……?
洛伊族,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那是个被他悄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八年来,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这三个字。
若不是听到她的心声,他以为,这世上除了他,并没有人记得曾经还存在过一个叫洛伊族的部落。
这些年,他蝇营狗苟在阿诗勒迪身边,认贼作父,细细筹谋,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彻底给师父师娘师妹和洛伊族复仇来着!
师妹,难道师妹竟还活着?
不可能,他的疏儿早就死了!他亲眼所见。
当年十三岁的他,还只是一孤苦无依的弃儿,并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还很不幸染了重病倒在路边,是才五岁的疏儿,在杂草丛中发现了他,并将自己的阿爸阿妈喊来救了他。
醒来之后,因不知该回哪里,他在黎家一呆就是三年。
族长和夫人将他当作亲生儿子般对待,为了让他拥有保命的资本,拥有一技之长,更是将他们的医术倾囊相授。
那时才五六岁的疏儿,还是一个软萌软萌的小丫头,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宴哥哥,宴哥哥”地叫得很甜,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
他出生不详,命运坎坷,是疏儿一家人第一次让他体会了家的温暖。
三年里,内心冰冷的少年,每每在疏儿那萌化了的一声声“宴哥哥”的叫唤中,唤醒了藏在内心深处久违的柔软……
出事之前,他们虽然还并没有举行过什么拜师仪式,但在内心深处,他早已将族长和夫人认作了他的师父和师娘,疏儿也是他最珍视的小师妹。
他毕生也忘不了,出事那日,他外出打猎回来,远远地,就见洛伊族聚居的地方火光冲天,处处充斥着族人悲痛的哭喊声,一队队官兵,在毡帐间穿插搜索,见人就砍!
有随行的官员,大声宣判“洛伊族族长黎束,企图毒害大可汗,罪无可赦,判斩立决,灭九族。
族长夫人阿依舒,因救驾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将其捉拿归案,择日再审。”
那时,已然十六岁的他,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浑身也有了不少力气。
眼见师父一族的惨剧,他泪眼磅礴,企图不顾一切,冲破官兵的阻挠,赶去救师父和师娘。
可是,旁边有人拉住了他,那人悄悄跟他说,洛伊族族长黎束已死,阿诗勒此次派来围剿的兵力实在是强大,他去了,也只是枉添一具冤魂。
他本来不信,师父师母待他恩重如山,哪怕是拼了一死,他也不可能独活于世。
可浑身被捆的师母看到了他,师母流着泪对他轻轻摇头,眼神看向旁边方向,唇轻轻地无声地动了动,他看出来,那是“疏儿”的意思,师母让他去救疏儿!
疏儿是师父和师母的掌上明珠,是他们最珍视的珍宝,她不能有事!
他不可以冲动,必须先去将疏儿救出来!
他往师母眼神所示的方向狂奔,眼泪随着他的奔跑,在空中横飞,可他顾不得擦拭。
只内心祈祷一定要来得及,千万千万要赶得上!
疏儿,他的疏儿,他们的疏儿,不可以再有事!
可,还是晚了。
好似老天都在为洛伊族的天降横祸鸣不平,天空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他被大雨阻挡了视线,官兵的脚印,也被冲刷得几不可见。
他凭着直觉,在雨中极力地狂奔着,太累摔倒了,他就地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往前爬,直到他看到让自己肝胆俱裂的一幕……
她被埋了!
那些丧尽天良的官兵,竟然将一个才刚刚八岁的小姑娘,就这么给活埋了!
不可以!
畜生,这些畜生,他想要杀了他们!若是平日里,他是有些力气的,武艺和胆量也不错!
只是那日,他刚好打猎回来,本就有些劳累过度,再加之师父师母那般惨烈之事就发生在他面前,毕竟是才十六岁的少年,他只感觉浑身颤抖乏力,几度晕厥。
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站了起来,想狂奔过去,阻止那些人往疏儿身上堆泥土,可是才走出两步,他又不争气地晕倒在地!
“太没用了!”他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还是恨不得以头撞墙。
等他再次火急火燎着醒来时,倾盆大雨并未停歇,官兵们却早已离开。
他感觉浑身无力,但内心焦灼,他片刻也等不及,直接以四肢匍匐在地,爬行至那座小小的新坟前,抖着手,开始用十指用力地刨泥沙!
所幸那些官兵为了图省事,并未用太多地泥沙来埋黎疏疏。
他刨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疏儿的腿脚,那腿脚伸得笔直,在大雨的冲刷下,腿上的泥沙,很快就被冲洗干劲,露出雪白的肌肤。
可惜,那腿脚冰凉,并无一丝动弹的迹象。
阿诗勒焱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小师妹就这么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实在有辱师父师娘的重托,怎么办?怎么办?
他调转方向,去另一头再次疯狂刨土,他还是不信,疏儿就这么离开了自己。
十指早已破皮出血,但他并不觉得疼,他的心,在这一刻,早已痛得麻木了。
直到泥土里,露出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苍白小脸来,他忍着心里巨大的恐惧,抖着手,伸出食指去她鼻腔下试了试……
瞬间感觉浑身被卸了力气,散架了似的。
他瘫倒在地,无声狂哭——原来痛到最深处,连痛哭出声,都是一种奢侈。
前一日,她还在自己面前笑容甜美,一声声“宴哥哥”地叫着,转眼却成了一句尸体,她还这么小,连师父师娘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儿离开的,他甚至觉得那一刻,自己肯定是灵魂被抽离了。
不然,为什么当时他要离开师妹呢?为什么不再将师妹刨出来抢救一下试试呢?
为什么不给师妹再好好找一处地方埋了,让她安息呢?
或许是因为害怕,那一刻,他毕竟也才十六岁,第一次碰到如此惨烈之事,他本能地害怕面对,只想快速逃离。
他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本来,他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可自从遇到了师妹一家,他们给了他前十几年无论如何也不敢奢望的家的温暖,他以为,只要他乖乖地听话,好好学医,用力地生活,这种幸福宁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这一切,顷刻间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在陌生的大街上,如孤魂野鬼般的游荡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他才幡然醒悟,不能让小师妹一个人孤零零地就那么在野外呆着,他得带她回来,至少,给她埋一个好一些的地方,再竖一座碑。
他连忙循着记忆,跑了回去。
可疏儿所在的那处位置,这会儿哪还有人?
只剩一堆乱泥,被大雨冲得七零八落。
疏儿的尸体定是在夜里,被草原上的野狼给拖走了!!!
思及此,他当场后退了几步,心中后悔内疚无以复加。
即使到了如今,七八年过去,他一想到那时由于自己的懦弱,害得疏儿尸骨无存,就懊悔得永远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