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生意并不忙,照相师傅边准备边说着话。
一张1寸照片是三毛五分钱,2寸的五毛钱,普通城市家庭能照得起,但是一般人不会想着去照相,很多人宁愿多买些肉回家炒两个好菜庆祝节日,也不愿去照相馆拍一张小照片。
照片是个稀罕物,一家人能照个全家福的绝对是小康人家。
“谁先来啊?”
“我先。”陆西橙理了理衣服走上前,从容地坐到椅子上,椅子前面的桌上放了一束塑料花,她把塑料花拿走,太丑了。
照相师傅刚想说这花是装饰的,看到姑娘漂亮的脸庞话又咽了下去,花确实挺丑的。
然后他又指导姑娘摆动作和表情:“两手托着下巴,做出一个花瓣来。”
陆西橙听着师傅的话,打了个寒颤,什么鬼动作,她才不要做呢:“我就这样,您直接拍吧。”
说完,看向镜头,她早就习惯了拍照,很清楚怎么样拍出来的照片自然好看。
何况,她的脸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拍都不会丑!
“好,就这样!”照相师傅也发现了,这姑娘动作很老练,面对镜头没有任何局促,仿佛是照过很多次的样子。
“咔擦。”快门闪过,陆西橙露出标准的证件照笑容。
陆西橙拍照分分钟结束,轮到霍竞川时就没那么顺利了,他整个人坐得笔直,表情严肃地像要去炸碉堡,照相师傅说了好几遍放松,霍竞川的脸越来越僵硬。
陆西橙在旁边看得直乐,霍竞川真是太好玩了!
“你瞅瞅,你对象在那边,你这样,是想把你对象吓死吗?”照相师傅急得额头冒汗,他是有职业素养的,客人的表情管理也是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
霍竞川也急,他也不是紧张,就是不自在,对着奇怪的镜头,对着陌生的人,还要笑,他笑不出来。
最后,还是陆西橙有办法,她走到相机后面,对着霍竞川的方向,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无声地喊了一句:大狼狗!
霍竞川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嘴角有了浅笑的幅度。
照相师傅抓住这个机会,按下快门,拍下了男人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他长出一口气,唉,生活不容易啊!
“合照,你俩就并排坐着。”
霍竞川和陆西橙肩并肩坐好,照相师傅嘴巴张了张,这人家来拍结婚照,都不好意思靠太近,中间恨不得再塞个人,你这俩不准备结婚的离这么近干啥?
他想到男人刚才拍照的样子,心累地放弃劝说,反正没人晓得他们结不结婚,就这样拍吧,他不想折腾了。
陆西橙今天梳了两条精致的麻花辫,辫梢处系了黑色的蝴蝶结,一侧的蝴蝶结样子有些变形,她低头重新整理,霍竞川习惯性地扯了扯她的辫梢,陆西橙嗔怪地朝他瞪了一眼,他莞尔一笑。
“咔擦。”照相师傅手突然动了动,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准备好,他怎么拍了?
实在是刚才的一幕太过美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记录下来。
坐正,对着镜头,微笑,这样的照片他拍了无数张,千篇一律,不能说不好,但总是缺点新意。
其实这种不经意间的小打小闹未尝不好嘛,这姑娘那一眼,似羞似怒,比她前头那单人照可生动太多了,还有青年对姑娘小小的捉弄,和他本身沉稳的形象不符,却又毫不违和。
“那个,刚才那照片不算啊,那张我不给你们算钱。”照相师傅讪笑了下,准备重新拍。
“麻烦也给我们洗出来吧,我们付钱。”
“啊,那张你们也要?好好!”照相师傅惊喜地应声,他不是为了多收的钱,他们是国营照相馆,工资固定的,他是欣喜那张照片能被洗出来。
接下去的合照拍得很顺利,姑娘笑靥如花,灿若朝霞,男人笑容内敛温和。
不是结婚照,比结婚照更甜蜜。
拍完,霍竞川翻看着师傅给的照片尺寸价目表,每种尺寸都要求洗了五张,四张照片,花了五块多钱,又挑选了好几个相框。
拿了收款凭证,照片要一个月后洗出来,这时候的照片只有黑白,如果想要彩色需要后期印染上去,需要多加钱,师傅问了一句,陆西橙拒绝了。
走出照相馆,外面已经月上柳梢头,两人慢悠悠散步回去,陆西橙见霍竞川不断低头看手里的收据,不由问道:“你洗那么多张照片做什么?”
“多吗?”霍竞川把收据叠好,仔细放进口袋,,“不多,一套寄给你父母,我随着带两张,枕头底下放两张,桌上摆两张,还……”
“停停停!”陆西橙打断他,“那我呢,我没有吗?”
“我的单人照给你!”其他的都是他的。
陆西橙气结,这狗男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越来越小气啦!
……
回到招待所,正赶上吃晚饭,他们走进饭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儿吃了,人手一个饼,面前放着个大盆,吃得那叫一个香啊,头也不抬的。
晚上的主食的玉米面饼子,主菜就是鱼,大酱炖鲶鱼,还有个咸菜炖嘎牙子,陆西橙吃过鲶鱼,没吃过嘎牙子,霍竞川每份都点了,付了钱和粮票。
省城附近有大型的农场,也有水库,去年猪肉短缺,鸡和鱼便成了各个单位食堂争先抢购的物资,肚子里不能没有油水嘛!
鱼的价格其实不便宜,一条三斤重的鲶鱼和四条嘎牙子,还有五个玉米饼子,花了三块多钱,好处是鱼不需要肉票,所以即使贵点,一旦副食品店有供货,双职工家庭还是会抢着去买。
菜端上桌,陆西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嘎牙子就是昂刺鱼,刺少肉多,味道非常鲜美。
霍竞川咬了口玉米饼子,夹了鱼头放进自己碗里,没等吃,就见陆西橙眼巴巴看着他。
“怎么了?要不要挑刺?”他小声问道,这是在省城,政治气氛比县城浓得多,男女之间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能太亲近,就算是夫妻,也不能拉拉扯扯的。
“不要。”陆西橙伸筷子也夹了个昂刺鱼的鱼头,“我也要吃鱼头。”
“鱼头没有肉。”
“鱼头好吃。”
霍竞川想到她平时总爱啃骨头,就不再说什么, 只是一边吃一边时刻关注她有没有被鱼刺卡到。
剩下两个昂刺鱼,连同鲶鱼的鱼头都归了陆西橙,她不仅爱吃鱼头,还爱吃鱼尾巴,霍竞川无奈地挑鱼肉吃。
正好沈姐下班了,过来打招呼,看到陆西橙这边是鱼头和尾巴,男人碗里却是鱼肉,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小陆同志真是被欺负惨了呀!
吃完饭回去,霍竞川又站在陆西橙门口,等她洗完澡才回自己房间。
陆西橙吹干头发坐在床上,她这张床靠着墙壁,她抬手敲了敲,一会会儿的功夫, 墙对面也传来敲打声。
陆西橙敲了四下,意思是你在干嘛。
对面传来两下。
她又敲了四下,我睡不着。
对面也传来四下。
两个人隔着一面墙玩着幼稚的游戏,直到公交末班车的声音在窗外想起,陆西橙才打着哈欠躺下。
……
第二天,霍竞川起了个大早,叫醒犹在睡梦中的陆西橙,早饭也没吃就跳上了公交车。
“别怕,没事我们就出来。”车上,霍竞川安慰陆西橙。
陆西橙撇撇嘴:“我才不怕,倒是你,一定要好好检查。”
她是被霍竞川强硬要求上医院的,不过陆西橙也提了条件,他必须做一次体检,现在的人生了病,只要没到忍受不了的地步,都是熬着,她不想他的身体出问题。
这家医院霍竞川来过两次了,熟门熟路的下了车,面前是外形别致的建筑,紫红色琉璃瓦敷顶,外墙用咖啡色薄砖贴面,整体呈圆角流线型。
走进医院,陆西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这年头上医院的,除了生孩子,基本都是大病,当然,所谓的大病在后世看来也许是小病,但在这个医疗条件差,保障不够的年代,是能要人命的。
霍竞川挂了号,带着陆西橙七拐八拐往前。
“你认识路吗?”陆西橙转得头晕,这里好多地方都没有指示牌,她估计自己走回挂号大厅都很难。
“嗯,我来过。”来过就记得,霍竞川拉着她往边上站,“闭上眼睛,捂着耳朵。”
陆西橙下意识照做,前方,一道声嘶力竭的痛苦叫声响起,一个男人手臂血肉模糊,被他的家人搀扶着走进一间诊室。
陆西橙捂着耳朵依旧能听见男人绝望的嚎叫:“啊,我的手,我的手!”这一幕每天都在医院上演。
霍竞川暗暗摇头,那手臂是保不住了,骨头渣子都露在外面。
走过一个长长的过道,霍竞川脚步停下,陆西橙看向门牌,上面写着:中医科。
敲门后,里面叫请,两人推门进去,桌子后是一位头发发白的老人,霍竞川喊了一声:“文老。”
文老抬起头,见到他,先是愣了愣,随后笑起来:“你是小霍?”
“是的,您还记得我?”霍竞川让陆西橙先坐下。
“哪里不记得,你那颗人参,是我那么多年见到品质最好的,哈哈哈!”文老爽朗地笑着,刚才他还真没认出来,小伙子的外貌与几年前相比变化不大,只是气质脱胎换骨了。
当年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破破烂烂,口袋里揣着个价值连城的人参找到他时,文老以为小子在恶作剧。
那时的霍竞川年纪尚小,但那股狠绝的劲儿让人印象深刻,犹如一把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天不怕地不怕,一点没有农村人进城的胆怯和唯唯诺诺,满脸都写着桀骜。
文老心有遗憾,这个少年,若是有人引导教养,假以时日,必成一方人物。
而此时,文老再看面前的青年,穿着体面,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眼底的狠还是有,但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让他整个人显得沉静温和。
像一头狼收起了獠牙和利爪。
而且,他居然会说您?
文老简直不敢相信,当初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站在过道里,一脸不在意的样子:“这人参是好东西,你爱要不要,你能卖掉,我分你钱,不行我就走了。”说完真的转身就走,丝毫不管他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在身后追。
直到他帮忙找了买家,又用剩下的参须制了瓶药膏,这小子的态度才算好了那么一点,也就一点儿而已。
后来,他家里的长辈来住院,他又帮着介绍了医生,小少年总算叫了他一声文老,他老泪纵横。
“今天来是?”打量完霍竞川,文老开始颇有兴趣地观察面前的姑娘。
“您帮忙介绍个女人生理方面的医生。”霍竞川说道,“要女医生。”
“怎么,不相信我的医术啊?”文老虎起脸,他什么病都能看,这小子啥眼光,有比他医术好的吗?
霍竞川不说话,直直看着他,文老被他盯得发毛,起身出去叫人,陆西橙转头拍了霍竞川的手一下:“你干嘛这样对人家老爷爷?”
陆西橙对于男医生看妇科方面还挺能接受的,何况老爷子看起来七八十岁了,眼神清明,只是问一些问题的话,陆西橙不尴尬。
霍竞川抿抿唇,还没开口,文老和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走进来:“白芷,你来给这位女同志检查。”
又对霍竞川二人道:“这是我孙女,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陆西橙礼貌地道了谢,和白芷出去,霍竞川转身也要跟着出去,被文老揶揄地喊住:“人家女同志检查身体,你跟着去干什么?”
霍竞川呼出口气,坐下来,撸起袖子,伸出手腕:“您给我也把个脉吧。”他答应了陆西橙也要做个检查,这老医生脾气是愁人了些,但医术确实是医院数一数二的好,否则在中医被严厉打压的当下,不可能还安然无恙,就是因为救的人多,医院保他,上头也有人保。
“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