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老王头赶着牛车,先送王林松到车站,他还要从车站坐车去省城,然后才能买火车票南下,这时候出行不容易,有条件坐火车的人并不多,倒是不担心买不到票。
省城王满囤就没法去送了,他要帮着儿子把行车扛下牛车,王林松却让他坐着不要动:“爹,没有多重,我可以的,你儿子现在我力气大着呢!”
“哎,好,这个钱你拿着路上花,在那边该吃就吃,你寄回来的钱爹都给你攒着。”王满囤塞给儿子两张大团结,穷家富路的,带点钱在身上总要方便点。
张嘉宁默默看着,他大哥在部队也省吃俭用把津贴寄给了他,他虽然工作正常进行,但不能请假,更不能离开部队,这些钱是给他,让他想办法去西北看望父母的。父母的信前后只来了一封,他们被安排做最苦最累的活,没有时间,纸笔也要找人借,张嘉宁不知道他们这个冬天过得怎么样。
好在,听说西北相比东北没那么冷,否则,他们连柴火都不够,真的会熬不下去。
可有利有弊,父母所在区域长年干旱缺水,大片土地是无用的荒地,粮食产量很低,吃不饱是常事。
想到这儿,张嘉宁的心情就低落了下去,他又想到了徐晋杭,张家刚出事时,他六神无主,父母被带走,连家里的房子也被查封,他没有地方去,第一个就去找徐晋杭。
徐晋杭和一个女人看完电影回来,那女的张嘉宁也认识,是徐父领导家的闺女,比徐晋杭小一岁,长得不太好看,徐晋杭一直是避而远之的。
“嘉宁,你怎么来了?”徐晋杭的情绪很矛盾,兴奋中又带着丝厌烦,他和那女的告别,“时间不早了,你快上楼吧,我看着你上去。”神情温柔,看得那姑娘平凡的面容也染上了抹艳色。
待她走后,徐晋杭才对张嘉宁露出不同以往的灿烂笑容:“嘉宁,你知道吗,我爸要调去沪市了,任命书下个月就会下来,职务是市长。”火箭般连升好几级,他将从一个普通的干部子女变为市长家的公子,沪市啊,不是普通的小城市,是和京城齐名的沪市。
“哦,是吗,那恭喜。”张嘉宁呆呆的,好像不认识眼前的朋友。
徐晋杭对外的形象总是带着几分忧郁,在学校里是好几个女同学不敢大声和他说话,有好吃的都喜欢让着他,他在女人中间比较吃香,相反,在男性朋友中的人缘一般。
他跟在徐父身边出去和人交际,那种忧郁就更加放大了几分,是一个为家庭,为父亲的事业和前途操心的好儿子。
他总是谁也不得罪,如果朋友们吵架,他还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好像是最懂事明理的那个,经常被长辈们夸赞。
现在,他笑得这么志得意满,和张嘉宁熟悉的内敛谦虚的徐晋杭判若两人。
更和落魄走投无路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晋杭显然还不清楚张家发生的事,带他回家吃饭。而徐母一见张嘉宁就问他有没有布票,她看中了一块的确良布,想给父子俩做两件衣服,徐父的福利待遇没有张父好,票不够用。
张嘉宁叫了阿姨,说没有,他现在哪还有什么布票,吃饭都吃不起了。
徐母就嘀嘀咕咕说他家太铺张浪费了,应该像他们家学习,勤俭节约。
而徐父下班回家后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以前,他把他当成世交侄子,每天挂在嘴边的就是嘉宁如何如何好,以后会如何如何有出息,只要他来徐家,徐父总会关心问他今天干了什么,父亲在忙什么,事无巨细,比对待自己儿子还上心。可那天,他却只是点点头,虽然没有把他赶出去,往日的热情却不复存在,那种转变张嘉宁再大大咧咧,也不可能感觉不到。
过了两天,徐母的态度更是三百六十度急转直下,张嘉宁那时候没地方去,而且还要为父母奔波,只能暂时投靠徐家。
徐母对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整天指桑骂槐说家里少了这个,缺了那个,摔锅打碗的,又说家里粮食不够,买不到肉,吃得差,意思是说被张嘉宁吃掉了,害他们家没得吃,话里话外都在嫌弃张嘉宁。
徐母也不想想,当初徐家初到京城,如果不是有张家帮忙打点,就凭徐父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怎么可能那么快在京城立足。
徐父的工作是张父帮着弄下来的,他们那会连租房子都找不到门路。
徐奶奶是个强势的,儿子每个月的工资都要拿走一部分,徐父身上并没多少积蓄,徐母又没有工作,要不是张家,京城这样的地界,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怎么生存?
徐晋杭的态度倒是变化不大,只是言语间一直在畅想以后的生活。
他们去沪市,沪市的女孩子多温柔,江南水乡的姑娘,一定比京城大妞漂亮。
“嘉宁,我们家属楼的那些丫头,天天扯着嗓子喊,吓都吓死人了。”
那人家送你东西的时候你怎么不拒绝?
他父亲到时候是市长,肯定能分到最好的房子,徐晋杭找人打听过了,沪市有洋气的小洋房,会给重要的机关干部居住。
“这房子还是小了些,早晨楼上走来走去,动静太大,嘉宁,你见过小洋房吗,都是外国人建的。”
张嘉宁没见过,就是徐晋杭嫌弃的现在的屋子,不也是张家给弄的嘛?
徐晋杭还说他父亲会认识很多大人物,他要陪着父亲各种交际,他父亲会给他在政府找个工作,坐办公室那种。
张嘉宁每天都被这样的话包围着,他想提醒他,他之前之所以能跟着徐父进进出出,是因为徐父的职级不高,谈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大事,真正的重要场合,怎么会允许他一个外人在场。
还有,徐父沪市市长的职位也是各方面权衡的结果,他听人说过一嘴,徐父过去只是个代理市长,实权还是掌握在以书记为核心的中心人员手中,若是两三年后徐父干得好,做出了成绩,上头会想办法给他分权,否则他那位置坐不长久。
可看着徐晋杭兴奋又充满期待的脸,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再如何没有实权,也比他家强啊,他又何必去扫人的兴呢!
直到徐晋杭被要求下乡的通知下来,他才算消停,他和徐父抗争过,可徐家有三个儿子,他是最小的那个,他上面两个哥哥都成家了,只能他去。
徐父正是关键时期,怎么可能让自己背上不积极,违反国家政策的帽子,所以,无论徐晋杭母子多不情愿,他下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张嘉宁原本可以不用下乡的,他们家只有兄弟二人,大哥去当兵了,父母被下放,他属于特殊情况,街道办不会强制他下乡,所以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干着也行。
他父母的情况不比那些大商人和留学过欧美的人那么严重,房子虽然被收走了,后来又让他进去了一趟,拿了些生活用品和钱,他的户口还是城市户口,粮油本还在,节省点找个房子住着,也能过下去。
可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名字被报了上去。
下乡这种事,一旦报名了,就不能轻易说不去,那会被认为思想不积极,是要被街道办和上面组织教育的,他的处境经不起波折了。
徐晋杭还安慰他,说他们家操作一番,让他们分到一起,彼此有个关照。
张嘉宁心中隐隐猜到了他的名字是谁报上去的,可他只能装作不知,还要感谢徐家的收留。
以为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结果在下乡没多久便渐行渐远,是谁的错?
张嘉宁收回思绪,重新坐上爬犁,汽车站在城郊,到医院还要行驶一个小时,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位市长公子了。
……
前进大队,霍竞川和陆西橙回霍家小院子,霍竞川在灶膛里升了火,扔了几个干柴烧着,让陆西橙坐下烤火,他拿出昨晚开始浸泡的黄豆,温度太低,小钵子里结了厚厚的冰,他拿刀柄哐哐哐把冰砸开。
“黄豆泡开了吗?”陆西橙站在他身边看,她伸手想摸一摸,被霍竞川拦住,“你别碰。”
“我没事了的。”陆西橙觉得他太过紧张,最近几日,她何止喝的,连一滴冷水都没碰过。
“小心为上。”霍竞川道,“你还小,受了凉会影响一辈子的。”他把书上看来的知识说给她听,“前三天到后三天,这中间都不能碰凉水。”
大队长给他带的日历发挥了大用处,霍竞川在上面把日期记下来,以后每次都这样,如果不规律,他打算带她去大医院看看,如果规律,就以记的日期为标准,方便看着她,不让她乱来。
这人看了书后,道理一套套的,像半个妇科专家,陆西橙说不过她,主要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虽然夸张了些,但她还是乖乖在旁边当壁画。
“那我给你烧火。”
“好,别忘了戴上手套。”烧火是可以的,暖和。
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王春才从外头进来,他手上端着个大木盆,冻得哆哆嗦嗦,陆西橙马上倒了一碗热水给他。
王春才捧着水,川哥有了媳妇,连他也跟着沾光了。
“川哥,我娘让我送大酱来。”木盆里是两块砖头大小的酱坯子,“你找个空屋子放着,现在还不能吃。”
“嗯,代我谢谢你钱大娘。”霍竞川说道,他还在咣当咣当砸冰块,“等会儿,你再拿点豆子回去。”豆浆豆腐就算了,小姑娘要亲手磨,他不舍得送人。
“豆子?”王春才喝完水走近,看到满满一小缸的黄豆,“川哥,你咋泡这么多黄豆啊?”
难不成川哥还想自个儿做大酱,他会吗?
“因为我想吃豆腐。”陆西橙坐在灶膛后面回道,“这些豆子都是用来做豆腐的。”
“嫂子你还会做豆腐啊?”王春才可不认为是霍竞川会做,这么多年他可都没做过。
他川哥,力气大,上工轻轻松松拿满工分,可这种细致的活,他恐怕不太行。
可怜的王春才同志还不知道他川哥是能拿绣花针像模像样缝补丁的人物,还会炖好喝的羊肉汤,心灵手巧着呢!
王春才帮着霍竞川一起砸冰,陆西橙看着,难怪以前听老人们说,在北方,柴火最能给人安全感,到了冬天,没有柴火,不说冷得受不了,水都喝不上一口。
两个人把冰砸掉,把下面的冻成一坨的黄豆拿出来放进锅里,锅里有热水,稍微等一会,冰就会化掉,等黄豆一粒粒分开,再把它们捞出来。
陆西橙早就想吃豆腐了,不是冻豆腐,是新鲜的豆腐。豆腐不耐放,她别墅有豆腐干,没买嫩豆腐。
好在她有不少黄豆,攒几天下来正好自己做豆腐。
霍竞川搬出家里那个极少使用的小石磨,王春才瞅着那小磨:“川哥,你咋不去磨棚磨啊,这会儿没啥子人,磨起来很快的。”这么小的磨要磨到啥时候?
“慢慢磨,急什么。”霍竞川打了井水把小石磨洗干净,这是给小姑娘玩的,磨棚的磨她转不动。
王春才也把自己带来的木盆洗了洗,霍竞川给了他好几斤黄豆,这些豆子泡了一晚上,拿回去和白菜一起炖也好吃。
“川哥,要不要我帮你磨豆子?”王春才狗腿地还想帮忙,被霍竞川一个冷眼瞪了过去,他灰溜溜地跑了。
川哥嫌他碍事。
陆西橙围着石磨转了两圈,又上手试了试,她也能推得动。
“想自己磨?”霍竞川故意问道,早看出她的跃跃欲试了。
“嗯嗯。”陆西橙坐到小板凳上,“你来倒豆子,我来磨。”
她亲手做的纯手工的豆腐呢!
霍竞川笑而不语,小姑娘看石磨小便以为这活轻松,让她多玩会儿,到时候可别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