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穆云托着下巴想了想,没有回答,而是带我去了长乐坊。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命运便不在柳穆云手里,而他也成了一枚可随意丢弃的棋子。
长乐坊坊主是个很阴翳的男子,他戴着厚重的面具,周身却有说不出的气势。
“柳公子这是要为我引荐新的朋友?”
他的语气温和,但柳穆云的态度却极为恭敬。
“坊主,之前我不是上交了个赌局嘛,当今何太傅的爱徒孟奚风出了名的勤学刻苦,身上一点脂粉气都不沾,我们便猜他是不是断袖。”
“昨日我便设了个局,他虽然不是断袖,但我觉得这赌局我还是赢了的。”
坊主轻笑一声:“柳公子此话怎么说?”
柳穆云指了指我:“这位就是孟奚风,坊主看他是不是一表人才?不过……”
他冷冷笑道:“却是个美娇娘呢!”
我感到坊主冰冷的视线像是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滑过,他幽幽开口:“若是真的,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柳穆云显然比起这个更在意他赌进去的银子:“自然是真的,那花娘摸过后告诉我的,坊主,你看这能不能算我赢了?”
坊主沉默了半晌,而后朝我说道:“孟姑娘要不要也和我赌一局,你要是赢了,我就算柳公子赢,也不会去戳穿你,若你输了……”
我凝视着他阴鸷的双眸:“我输了便会丢了这条命,是吗?”
坊主点点头。
“赌什么?”我知道自己没得选。
坊主笑道:“就赌你能不能连中三元。”
我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坊主会提出这么个对我百利而无一害的赌局,但年少的桀骜让我自信我一定能赢下这场赌注。
“我连中三元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坊主哈哈一笑:“能认识一个状元朋友还不算好处吗?”
我拱手做礼,起身离去,而坊主也没有拦住我。
“坊主,这赌注可不公平啊!”柳穆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而后坊主没有说话,我却听到柳穆云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微微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到黑暗中坊主似乎摘下了面具,而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
我回到何家后已是深夜,还好师父和姐姐都已经习惯了我每日晚归,没有多问。
三日后,就在我还在我思索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师父时,柳穆云再一次找上了我。
“你来干什么?”
不知为何,我觉得柳穆云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全然不像之前那么轻松,反而有些紧张兮兮,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颤抖。
他拿出一个镯子:“这是你给你姐姐买的玉镯吧,坊主要我告诉你,这个赌局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他能让你姐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间。”
我接过玉镯,浑身战栗。
姐姐终日就闷在家里做一些女工,这三天她也一直在我的视线内,可坊主却能趁我们入睡轻易取下她手腕上的镯子,这也就是说坊主一直在派人监视着我。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有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关于坊主的身份。
能在盛京之内无声无息地监视太傅的宅邸,那不就只有一个人……
我看向柳穆云,对上他略显惊恐的双眼。
他咬牙骂了一句:“妈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乖乖听话,千万别做傻事。”
他说完踉踉跄跄地跑了,全然不像是往常在旁人面前做出来的公子风范。
乖乖听话……
我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眼下的局面我该如何是好,又要如何破局?
告诉师父此事,退出这次科举,便可避免所有的阴谋诡计。
但如此姐姐的性命……
我死没有关系,但我不能害死她。
娘亲死之前一直在我身后大喊着:“风儿,带月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如果没能保护好姐姐,我有何脸面去见娘亲?
可那是我的师父……
是亲手救下我们,将我们拉出泥沼的人!
我又怎么能背叛他?
那天,我就坐在门口,一直看着太阳渐渐西垂,我知道这一次没有救星会来拯救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师父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这个人,眼里无君无父,为了自己心中在乎的人我什么都做得出。
随后的三个月里,一直到春闱前,我再也没看过书,我每天都在陪着姐姐吃喝玩乐。
师父只以为我想开了,放弃科举也是件好事。
但我知道无论我到时候写成什么样,我都会是第一。
因为只有我拿了这个第一,咱们的陛下才能抓到关于师父参加“科举舞弊”的“证据”。
师父不怕死,但我不想看到一个为了天下百姓夙兴夜寐,耕耘多载的老人死在这种荒谬的罪名上。
有什么罪由我一人承担就好了。
我当时把所有的事都算好了,唯一算错的就是低估了咱们这位陛下的狠心。
……
春闱放榜那日,我拿了会元,但师父看我的双眸中第一次涌上了浓浓的失望。
他是主考官,他知道自己出的题有多难,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答对所有的题。
他可能觉得我偷偷去看了他的试卷,却没想到这不过是他忠心的那位陛下亲手设下的局。
殿试的前一夜。
我将那把已经打磨得足够锋利的匕首藏好。
姐姐只是不小心触摸了一下,手指就被割破了。
我为她上药的时候,她一直担忧地看着我:“妹妹,去见陛下为何要带这种利器?”
我抱住她,在她耳旁轻声道:“姐姐,我没办法了,这是唯一能保住你和师父的出路,你以后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她显然被我话中的决绝吓到了,她紧抱着我:“妹妹,别做傻事,有什么事你和师父说一下,不行吗?”
我摇摇头:“姐姐,我没事,你别担心,睡吧,过了明天一切就好了。”
姐姐不敢睡,一直拉着我的衣袖,我就给她唱曲子,直到半夜才哄她睡着。
我微微叹气,等杀了圣上,我便自尽,此事无论如何也不会牵扯到师父的。
毕竟……
圣上还未立太子,若他一死,便是嫡长子继位,德妃娘娘的两个孩子都还年幼,师父派一个刺客此时刺杀圣上对于何家没有任何好处。
人们不一定会相信师父的忠心,但会相信所谓的权衡利弊。
而且我知道方辞书也是师父的学生,过年的时候他来拜过年,姐姐当时结结巴巴地和他聊了几句,但方辞书一和女人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这么一个老实正直的将军,他一定可以在我死后保护好师父和姐姐。
而且就算我失败了,陛下没死,人们也会发现猫腻。
如果师父是想靠“科举舞弊”把控朝廷,又何必让我刺杀呢?留我在朝廷步步高升明显更好。
这么两相矛盾的事,只要仔细一想就会挖出背后的那些秘密。
我不相信陛下会杀死所有质疑的人,除非他真的疯了。
可等真的到了大殿上,我一下子就明白咱们这位陛下不是疯了,他是彻头彻尾的权谋家。
我看到榜眼和探花都是师父学生的一瞬间,我袖子中的手都忍不住一直颤抖。
他要师父死,他要师父声名狼藉!
我必须要刺出这刀,我要埋下足够多的疑点,才能让人们不被他的计谋蛊惑!
我要用我这条命换一个能让方辞书日后翻盘的机会,不能让这件事成为板上钉钉的“科举舞弊案”。
“这次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太傅的好学生,可见何太傅真是育人有方啊。”圣上温和地笑着。
说出来的这话进入大多数人的耳里却变了个意味。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的疑惑,也有人由衷的赞叹。
而更多的是不安和不解。
我身旁的榜眼一听这话,双腿发软,眼瞧着他就要跪下去,我连忙拉住了他。
圣上冷冷地看向我,而我也第一次抬起头直视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和我的父亲没什么区别,都是自私傲慢的人,都喜欢用掌握的权势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没有这芸芸众生。
我一个腾身而起,袖中的匕首便离他只有一寸的距离,而这时他突然拉出身旁的人替他挡了这一刀。
我看着面前孱弱的大皇子,有了一丝不忍。
被自己的父亲拖出来挡刀,他和我一样,都是可以被随意抛弃的弃子。
而这一瞬的不忍足够殿内的禁军把我擒拿住。
我拔出匕首,用尽全力将它扔向圣上,却也只划破了他的脸颊。
而我却被禁军的剑刺穿了腹部。
在我失去意识前,我听到圣上暴怒的声音:“胆敢行刺!给朕留她一条命,把她吊去城门上,每日剐下她一片肉喂狗!”
我当时真的没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愚蠢,我活的日子越久,你的计谋又怎么能够完美无缺呢?
……
在我被吊着的那十五天里,盛京风云变幻。
我听到了很多的声音。
每日前来刮下我的肉,给我上药不让我死的侍卫说陛下言何太傅豢养刺客,要治他的大罪,但大半个朝廷都提出了异议,并且大理寺也没在何太傅家里找到任何他令我行刺的证据。
而后咱们的陛下又换了个说法,要治何太傅“舞弊”之罪。
而且还有当今榜眼和探花的口证。
但又有人疑惑道,这不还有个不要命的状元,要贪污舞弊,靠我不是更好吗?
我听完侍卫小哥这些话,没忍住放声大笑。
我只觉得心下痛快。
我当时真觉得自己破了圣上这一局。
却忘记了圣上不是我父亲,他若真要不顾名声的杀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和证据。
第十六天,圣上让人将姐姐带了过来。
我的眼睛早就被晒瞎,只能听到姐姐的哭声。
我第一次急了:“你们要做什么?!”
下面的侍卫似乎也都有些不忍,但这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也都是家里有亲人的,不可能抗旨。
我听到有人说道:“孟姑娘,你快吃吧,吃完就能回去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圣上要我姐姐替代那只狗,来吃我的肉。
“何太傅呢?!你们怎么能随意去他的府邸抓人?”
听到我疑惑愤怒的质问,侍卫叹了口气:“姑娘,何太傅入狱了,科考舞弊,您别提了。”
“现在朝廷上敢为何太傅说话的那个不遭贬斥,何太傅要是再不认罪,怕是要死很多人了……”
认罪?
若真的认罪,师父岂不是要背负着千古骂名而死?
在后人口中他就会成为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奸臣!
师父为官清廉,教人无数,一生正直善良,怎么可以让他陷入这种绝境?!
我后悔了。
我突然觉得当时师父不该救我。
如果他不救我,没有对户部的那群人出手,陛下会不会能留师父一条命?
“各位大哥!能不能让姐姐上来,我和她说一句话,就一句!”
侍卫们犹豫几番,还是让姐姐上了城门,然后把我拉了上去。
姐姐看着面目全非的我一直在忍着哭声,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太担忧。
我贴近她的耳朵:“姐姐,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想着为了我复仇,那个人不是我们都对付的。
“等我死了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回家乡,姐姐,我知错了,我该与你回家的。”
姐姐捧着我的脸,我第一次听她如此坚定地说话:“妹妹,何大人走之前与我说,他不后悔收你为徒,你不要太过自责,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以前我劝你走,你不走,你现在也劝不动我了,我一定一定会为你复仇,那些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听到她这些话已经是泣不成声,而我也做了最后一个决定。
我猛地撞开她,咬了一口身旁抓着绳子的侍卫的手,然后直直的地从城门上落下。
在闭上眼睛前,我听到了姐姐凄厉的哭喊。
对不起,还是让你难过了。
姐姐,以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孟汐月看着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她本来以为妹妹的死是这出闹剧的结束,却没想到一场屠杀这下才刚刚开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们是一粒尘埃,是可以随便玩弄的贱命,是诡计之下的不足挂齿……
“可我想要你死!”
当那把匕首终于刺穿那个男人的心口,当火焰灼烧他的皮肤,他在自己面前痛苦哀嚎甚至是祈求的那一刻。
孟汐月微微一笑:“你和我们这种贱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圣上在那一刻透过那双眼睛终于想起了那个胆敢行刺自己的状元。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