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问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
我叫孟汐风。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我的父亲很喜欢这首诗。
我本应该是这个西风。
但有一癞头和尚说我命里缺水,恐遭火灾,便给我改了一字。
父亲虽是读书人,可本朝敬佛,他也就信了。
父亲总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不知是否真的如此,在我出生后,他就离乡赴考去了。
娘亲靠着家中的几亩地,上要豢养祖母,下要抚育我,很不容易。
我还有个姐姐,她叫孟汐月,比我大几个月。
在我半岁那年乡下突发洪灾,死了许多人。
娘亲把她从河里救了回来,因是心软,也就把她当女儿养着了。
孟汐月这个名字是娘亲给她取的。
娘亲不识字,只知道父亲嘴里的“清风明月”是个好意向,便给了她这个名字。
在我和姐姐七岁那年,城里传来了消息,说是我们的父亲高中了。
登科及第,陛下新封的探花郎。
一开始大家都说等父亲衣锦还乡,娘亲就熬出头了,以后就是大官的夫人,会过上好日子。
我们听了这话也就信了。
父亲确实让人送了信来,他总说官场复杂,等稳定了后就会把我们接去盛京,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人却没回来过。
那读信的先生都不忍地劝说娘亲不要再信父亲写的这些话了,没有意义。
娘亲虽然温柔,却是个极有主见和决心的女子,她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后,把家里的田宅都卖了,带着我和姐姐上京寻父。
等入了京,我们才知道,父亲早已纳了户部尚书的嫡女,成了他的贤婿。
因写得一手好文章,更是受圣上器重,官运亨通。
后来我想父亲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当时怎么就如此愚笨,他明明可以给娘亲一些银两,与她和离,劝娘亲带着我们走,却偏偏要派人杀了娘亲。
想来人浸染在权力和欲望的染缸太久,也习惯于相信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吧。
他不能让娘亲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怕我们玷污了他的羽翼。
我仍记得那夜的风雪大得吓人,若是在乡下,怕是要压垮好几间茅屋了。
但在盛京这些才子佳人的眼里,这都是可以用来写诗作画的美景。
他们的眼里看不见在漆黑的街巷中被刺客砍下头颅的娘亲,也看不见我和姐姐踉跄奔波的身躯。
娘亲以身体拦着那群人,只为了换我和姐姐一条活路。
当时我真觉得我和姐姐都活不下去了,那雪太冷太重,几乎能把十岁的我们压垮。
直到我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
可我也最后悔当时握住了那只带着厚重茧子的大手。
……
我与姐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温暖的裘袍,身下是柔软的床榻。
还有丫鬟给我们擦脸绾发:“姑娘等会儿见到老爷后别怕,我们老爷虽然看着凶,但人是出了名的好。”
“你们去了跪下喊一声拜见何太傅大人便好,别失了礼。”
姐姐当时被吓傻了,只知道笨笨地点头,我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如果那位何太傅是好人,他一定一定可以帮我们。
因为在年幼的我眼里太傅比户部尚书厉害点儿。
等去了大殿,我才真的看清了昨夜那只大手的主人。
他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长长的胡须垂到胸前,却极有威严,一身的凛然正气。
“草民拜见何太傅大人。”我拉着姐姐一同跪下。
何太傅却亲自将我们扶了起来。
“小姑娘,不必在乎这些虚礼,告诉我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也许可以帮到你们。”
我把发生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只见愤怒渐渐爬上了他的皱纹,拧做了一团。
他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亏他之前还觉得那孟探花虽然油滑了一些,但做事能力强,他也能接受。
没想到居然是抛弃妻女的衣冠禽兽!
他看向我:“你们不用担心,权且在我的府中住下,我定会为你们讨得一个说法。”
“你们若有什么需求便来找我,别苦了自己。”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提出了那个足以让我后悔一生的要求。
可如果从头再来一次,我想我可能还是会这么选。
“大人,那我能同您念书吗?”
娘亲不识字,也吃了这亏,才会一直被父亲的花言巧语蒙蔽。
都说读书明智,我想念更多的书,以后能保护好自己和姐姐。
我曾经在乡里偷偷去书院旁听过一节,被教书先生发现后,立刻把我赶走了。
他说女子读书无用,而且晦气。
但何太傅不会这么想,他真的收了我做弟子。
还允许我和他其他的徒弟一起学习。
等我真的开始念了一些文章后,才明白了何太傅在天下文人中的地位。
有许多人终日挤破脑袋也入不了何太傅的眼。
他能收我为徒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姐姐听我说完这些后却很担忧:“我还是觉得盛京不是个好地方,这里的水太深,妹妹,等给娘亲报了仇,我们快走吧。”
我知道姐姐有些胆小怕事,她学东西慢,干什么都笨笨的,所以也不敢做太出格的事。
我安慰了她许久,向她保证,我们能在盛京过得很好。
我当时或许是有些不知所云了,师父夸我聪慧机灵,盛京的花花富贵又比那乡野之境更为迷人,我也就真不想走了。
而且还有师父护着我,我一时间什么都不害怕了。
师父真的很厉害,他不到三个月就收集了父亲所有贪赃枉法的证据,将父亲送上了断头台。
行刑那天我拉着姐姐去了。
姐姐没敢睁开眼看,我却亲眼目睹了父亲有多绝望。
当时我的心里暗暗埋下了一个种子。
它的名字叫权力。
我问师父:“是不是官位越高,就能轻易掌控他人的生死?”
师父听完我这话很惊讶,他微微摇头,并劝我:“官场纷扰,哪有这么轻松,这世间真正能掌控他人生死只有一个人,咱们的陛下。”
我当时如果把这话听进去了就好了。
可我没有。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女扮男装,参加科考。
当我脱下裙钗,穿上锦袍时,姐姐一直望着我叹气。
师父倒没劝过我,他只是再三告诫我科举之路非常艰难。
如果我只是想读书明智,他之前教我的东西已经够了,可如果要参加科举,他就会用最严格的方法来教导我。
我答应了,这条路无论多么艰苦我都想走下去。
我想走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让所有人都不敢欺负我和姐姐。
此后无论寒暑,我每日天不亮便会起床念书。
师父也真如他所说的,再不会因为我写了几篇大字而夸赞我,他只会觉得还不够。
“如果你只能写出这种文章,就早日放弃,你的心里没有百姓,也没有圣上,这种文章拿去烧火取暖更好。”
师父烧了我一篇又一篇的策论,我手上的茧子也越来越厚。
姐姐心疼我,总是强撑着不睡陪我熬着看书,却不到一个时辰便还是睡着了。
有时候我一边听着她安稳的呼吸,一边思索着明日要上交的文章,反而能写出不少稍微能入师父眼的文章。
师父说我:“你的策论太细太具体,我能看出你对那微末的苦难体会颇深,可问题是太秀气了,它不够庞博,陛下也不会喜欢。”
我不解:“师父,策论不就应该阐明问题,提出想法吗?莫非只是要讨陛下欢心吗?”
我知师父是正直之人,也看过他写的文章,字字珠玑,精辟入里,全然不怕得罪任何人。
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这么教导我。
师父微微叹气:“因为你志不在此,若你真心是想当官为百姓做事,我也就不这么说了,可你只是想过好日子,那自然是走这条捷径来得更快。”
“如今的世道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为师为官数十载,许多事看得明白,若是以前,我定然不会告诉自己弟子这么做,可你不一样。”
他摸着我的头发:“你吃了太多苦,有私心没有错,而且为师看得出来你绝不会为了自己那点私心就害人,所以在朝堂之上做一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也不错。”
“这个朝廷不能全是忠臣,也不能全是奸臣,待你把握了平衡之道,就算是真正看明白所有的局势了。”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沧桑,沉浸在圣人书里的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师傅作为位高权重的太傅却总是这么忧愁。
位及三公,三朝老臣,女儿还是当今圣上的妃子,这难道不是莫大的荣耀吗?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到了那个位置,比起荣耀,更加接近得是死亡。
可这些对于当时的我还太过遥远了,我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套师父送的笔墨。
六年后,当我真的过了乡试,也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那是我过得最后一个中秋,也是我到盛京以后见到了最盛大的一个中秋。
因为大齐战无不胜的杀神方辞书回来了。
姐姐和我去逛灯会的时候,在人群中见了他一眼。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赫赫,给人无限的安全感。
整个大齐都知道方家为大齐付出了多少,几乎是满门忠烈。
方辞书现在已经是方家的独苗。
我当时看着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想法——功高震主。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师父的担忧。
我不过是一个刚过了乡试的解元,已经有这种想法。
当今圣上多疑,他一定会想得更多。
我那天回去,特意去找了师父一趟。
“师父,陛下待你如何?”
师父当时很久没说话,最后只是告诉了我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风儿,我告诉过你,这条路很艰难,你若现在想放弃,就在会试的时候故意落榜,一个解元也够你找间书院当个先生了。”
我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可我也有没法放弃的理由。
那天我看到了姐姐望着方辞书的眼睛,里面是无限深沉的孺慕爱意。
姐姐不聪明,但她知道我要做的事很难,便总是乖巧地在家里等我,从来不让我操心担忧,也很少提出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她喜欢方辞书,那么我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可如果我只是个书院先生,姐姐和方辞书永远就是云泥之别,只有往上走,他们才会有一点可能。
我继续埋头苦学,只等着明年三月的春闱,真正地进入陛下的视线。
但那年的冬天太漫长了,风雪也和六年前如此相似。
我与同窗去广阳楼参加诗会,也遇到了此生的噩梦。
“奚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柳大人的嫡子柳穆云,他可是出了名的写得一手好文章。”
“柳大人现在是大理寺少卿,很受陛下器重。”
后面那句话是他抵在我耳旁说的,轻得只有我俩能听见。
我当时便明白了,今天来诗会的所有人身份都不简单。
柳穆云笑道:“哪里哪里,奚风兄可是这次的解元,何太傅的爱徒,马上又是春闱,大家可都在猜奚风兄能不能拿下会元呢?”
我看着柳穆云的双眼,总觉得在他的恭维之下潜藏着一丝淡淡的恶意。
但我不能得罪这么多官员子弟,只能附和着落座了。
觥筹交错中,他们聊得尽是一些令人恶心的风花雪月之事,到没见他们谈几篇文章诗词。
我突然不知道来这里有什么意义,这群连科举都找人替考的纨绔,和我根本不是一类人。
我起身说是自己不胜酒力想要离场,而下一瞬间我却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还没看清楚面前的人,鼻腔里就已经涌入了大量的脂粉气。
我连忙看向自己的衣服,全部都在,顿时松了口气。
而面前的桌子前,柳穆云望着我,微微一笑。
“我们还开赌局,赌你是不是断袖,特意找了这里最好的花娘来引你,没想到你居然都不是男儿身。”
“啧啧啧,这可真是个大秘密,不知道此事传出去,你这条命还能不能保住了?”
我如临冰窖,一瞬间,我觉得面前的人不像是个纨绔,像是拖我下地狱的恶鬼。
“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