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逸尘再一次走进芸州城时,这里的景象早已大不一样。
泥泞萧瑟的街道上没有了往日摩肩接踵的人群和马车,显得格外宽广。沿途的商铺大门紧闭,工坊也用各种各样的杂物堵住了门面。来不及被带走的货物堆在街边,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搜刮干净,只剩下一些破铜烂铁胡乱散放着。
在刘显带着亲兵弃城而走时,城中的客商百姓也跟着逃散了大半。成千上万人携家带口涌出了城外,把几个城门都挤的水泄不通。以至于李逸尘跟着狼藉不堪的起义军在城郊休息了半天,等到逃难人群渐渐稀疏了,才得以从毫不设防的南门进了城。
在向导的带领下,运送伤员的村民们立刻推着车,往城中的医馆去了。元程清点了剩下的人员,稍加编整,带着起义队伍直扑州府所在。突将旅的骑手们从另一个门进的城,应该早已经到达那里了。
当李逸尘跟着大部队,一瘸一拐的走到东门附近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们:“这边,在这里!”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那座规模庞大的堆料场。相比李逸尘前两天看见的,场地上堆放的不锈钢原料似乎更多了。各种各样扭曲的铁板与钢筋杂乱的铺放,像是一头骇人的钢铁巨兽,正匍匐着看着他们。
在堆料场前,是何清泉憔悴的身影。他依然穿着那件灰白色的棉衣,胡子更加的茂密,几乎已经挡住了他的嘴。“这些就是你们借给我的永镜铁,都拿回去,都还给你们了!”何清泉手舞足蹈的叫喊道,听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
村民们都面无表情的继续走着,没有人理会这些叫喊。李逸尘和雁归互相看了看,离队走到了何清泉身旁,拍了拍他的背。这个商人立刻就弯下腰哭了出来,凄惨的模样让李逸尘有些可怜他。
“那些外地人,跑了,都跑了。”何清泉抹了抹眼泪,在脸上留下了几道污迹,“这些铁终究是带不走,赔死他们。”
李逸尘安慰他:“这是好事啊,那你的债务应该都能还清了。”
“还债?命都要没了,还什么债。”何清泉睁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李逸尘,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起义军刚刚走过的街道,“这些村夫,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这下别说马胜天来,就是二圣下了凡,也救不了我了。”
“那你干嘛不跑,那么多人都跑了。”雁归顶了他一句。
“我几十年的产业都在这城里,我还能跑哪去,跑去当流民乞丐吗?”马胜天仰起头叹息着,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先前,就算留后收了我的作坊,我大概也能混个工监当当,现在闹成这样,必死无疑了。”
“就算那节度使杀过来了,也是杀造反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怎么这么傻啊!还看不明白吗?”何清泉拍着大腿说道,“你们以为,冲着永镜行和那些村子来的,是这些外地人?是那个刘刺史?”
“不是吗?”
“这些外地人为什么有花不完的辉银,因为他们用的,就是芸州府库的税银,这是他一个刺史敢做的事?这明显是——”何清泉用手指了指天,压低了声音,“上头的意思。”
“上头?皇帝?”雁归心直口快的说,“皇帝不都……”
“芸州城靠着永镜铁富甲天下,这几年的铁税,几乎占了天下税赋的十分之二,比盐税还要丰厚。”何清泉没有理会雁归,自顾自的说,“朝廷早就有将民间铁业全部取缔,收回专营之意。只是碍于牵涉过广,怕激起变乱,才迟迟没有动手。”
何清泉咽了咽口水,看二人没有说话,便继续他的讲述:“那个陈留后,陈瑞云,你们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大胆,敢不等朝廷诏令,自领留后吗?”
“朝廷也发不出诏令了吧。”雁归低声说。
“因为他是当朝宰相的亲弟弟。”何清泉纠正他,“之所以让他到云边镇来掌兵,就是为了让他勾当永镜铁专营的事,听说户部都要增设新司,让这个陈留后来当永镜使呢。”
“所以他一上任,就先拿芸州开刀,要控制你们的产业?”李逸尘说道。
“本来嘛,这种事刚开始做,面子上都会留有余地,只要我们配合,都不会赶尽杀绝。”何清泉拍着手背,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现在好了,一个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正好把我们都杀了,合情合理啊。”
何清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还没等他发泄完情绪,身后一个洪亮的嗓音便打断了他:“哎呦,这不是陈兄吗?”
三个人转头看去,只见马胜天气势汹汹的向他们走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直身细札甲,宽大的披膊随着他大摇大摆的步态抖动着。在他的身后,元程和其他上百个人都换上了整齐的铁甲和披袄,铁胄上还插着相同颜色的羽毛,虽然队列散乱,但乍看起来也颇为威风凛凛。
“陈兄,我这身行头不错吧,哈哈哈。”马胜天说着,还转了转身,“这刘刺史有这么好的武备,还直接开溜了,真是孙子。”
“好好。”陈清泉低着头,摆了摆手,“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哎呀,你家里还能有什么事啊。”马胜天扯住了陈清泉的袖子,“现在芸州城是我们的了,以后也给你个官儿当当。”
陈清泉像触了电一样,用力甩开了马胜天的手。“莫害我,莫害我。”他喃喃自语着,依然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众人看着陈清泉越走越远,拐了个街头,便不见了人影。马胜天不屑的说了声“真没用”,然后又回过头看向了李逸尘和雁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怎么样,李先生,不去州府那弄一套甲胄穿穿吗?这个小兄弟也在这呢?”
“我就在这,怎么了?”雁归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
李逸尘伸手制止了雁归,对马胜天抱拳欠了欠身:“刚才多亏了马旅帅出手相助。”
“小事一桩,”马胜天挥了挥手,“打这些兵大爷,我们突将旅都不用出汗的。”
“你就吹吧。”雁归抄着手说,“一会那个节度使就带人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跟他干呗。”马胜天说着,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人群高声问道:“对不对兄弟们?”
“对!”“跟他们干!”
突将旅的人们都举起手里的武器,大声回应着。而起义的村民们虽然穿着一样的装备,但大多沉默不语,显露着紧张和不安的表情。元程上前了一步,和李逸尘解释道:“我们已经推选了马旅帅临时当我们的头,等官军过来……”
“来啦!敌人来啦!”
一声尖利的呼喊从芸州东门的城楼上传出,瞬间便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马胜天和元程都没有犹豫,开始招呼他们各自的部下登上城墙。厚重的城门早已关闭,吊桥也已经拉起。李逸尘和雁归裹挟在人群中,也登上了墙边的石阶。
由于芸州城常年未经战火,因此它的城墙只是一面单薄的直墙,既没有突出部,也没有瓮城,年久失修的箭垛显得残缺不全。然而,突将旅的人们却表现出了相当的军事素养,他们不需要指挥,便熟练的占据了有利的观察射击位置,将箭袋放置在身边,蹲坐在女墙边,检查调试着刚刚从武库里搬出来的弓弩。
起义的村民们都和李逸尘一样,手足无措的站在城墙上。看到突将旅都已经就了位,村民们便有样学样,也在女墙后面蹲了下来,探出头观察着城外的情况。
旷野的风呼啸着吹过城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鼓点声。城郊的坡地上,数不清的士兵排列着整齐的方阵,踏着鼓声的节奏向芸州城缓缓走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李逸尘感觉脚下的石板仿佛都跟着一起震动起来。午后的阳光从云层中投射而出,照在弥漫山野的军阵上,盔甲和刀枪反射的光芒犹如波光粼粼的水面,晃的人难以直视。
云边镇的前锋部队分成了十几个阵列,两翼的骑兵护卫着中部的步兵方阵,队伍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在军队的前方正中,几十名盔甲鲜亮的重骑兵簇拥着一顶华丽的大轿。即使隔了很远,李逸尘还是能看到轿顶镶嵌的各种装饰,在光照下熠熠生辉。红色的帷幔遮住了轿子的四面,二十八个身高一致的次人围在四周,抬着轿子平稳的带领军队行进。
“好大的排场啊。”马胜天低伏着身子,单膝跪在李逸尘的身边,干笑了两声,“这仗,确实有点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