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元年 十一月二十二(农历十月十一) 小雪 晴朗
北夜不知为何突然发兵,偷袭了侯停将军驻扎的北疆营地。因是偷袭,侯停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虽及时领兵奋起抗击,仍然损伤严重。
月初突发此事,侯停便立刻派人传信,梁都收到了那封八百里加急后,陛下便当机立断,立马先遣了离侯停最近的黄将军支援,奈何敌众我寡,黄将军用尽全力力挽狂澜,仍是一口气连失三城,同侯停退至八百里开外。
十一月的天下过了初雪,鹅毛般的雪花在大殿外纷飞,大雪和殿内那触目惊心的一纸血书形成对比,扎的人眼睛生疼。
像是知道今早会议此一事,许多武将不是临时告了病,就是各种理由告假。
陛下闭眼抚着额角,皱眉发问:“此一事,诸位有何高见。”
底下的大臣彼此看看,便开始了顾左右而言他:“侯将军失守北疆,应严惩不贷。”
“增兵需要时间,不如谈和。况且再起战乱于国不利。”
“黄将军年纪大了,又不熟悉,退后也是情理之中。”
“前朝潇妃是北夜公主,可请做谈和使者。”
“潇妃都是前朝太妃了,谈什么谈?”
稀稀拉拉的将这些废话说完,众人也就没了声响。空余熏香绕柱,无端遮人眼帘。
姚卜知道,这些人本就不服。他们只是想看看你有几分本事?有几分能耐?这是永平开国的第一仗,若是让了步说了降,便是把柄,怕是这些人日后更加不服。势必成大患。
她知道这个道理,那陛下更知道。
所以这仗必须是打!但是,谁来打?
陛下睁眼,见他们绕着弯子闭口不提应战,便开口直奔主题:“哪位爱卿愿前去北疆应战?”
偌大的朝堂,上百人的臣子,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姚卜只恨自己不曾学武。她侧身上前一步道:“外敌当前,还请诸位大人莫要意气用事。”
整个大殿只剩下呼吸声,还有星星点点揶揄轻蔑的嗤笑声。
姚卜心中气结,只得当场点名:“刘将军,您征战过疆南数十载,杀敌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刘将军叹气,客气拱手回了句:“臣,年逾六旬,已是花甲,不是推辞,实在是有心无力。”
姚卜不好为难,只能咬牙,转身又点下一位:“王将军,您可是前朝武状元出身,年富力强,又为何不战?”
王将军立马呛声道:“臣早年为习武已满身伤病,况且……我这个武状元不是一直被说德不配位吗?那既然有更厉害的人选,臣又何必出风头,您说是吗?镇北将军。”
姚卜愣住,旋即跟随王将军的目光往后看去,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向后看去。
南宫长史早已站在了正殿中央的末端,她穿了银甲抱着银盔,高高的马尾后面是朝阳的金辉。她笔直的站在那里,那双眼睛目光坚定又热烈,带着奇异的光亮。
大家都齐刷刷的让开了一条路。
南宫长使大步行至御道前。直直俯身低头,重重的抱拳,接着跪地磕了头。她说:“臣愿去。”
再抬头时,南宫长史双拳捏的几乎勒入肉中,她的声音振聋发聩:“臣南宫长史,请命统三军,收失地,整河山!”
永平元年 十二月初六(农历十月廿六) 大雪 雪雨交加
南宫长史从梁都带走了三军十万兵马,整三十车的军粮,也顺带掳走了姚大家的三魂七魄。
姚大家双腿盘坐在床头,摇头晃脑的跟我说南宫是个没脑子的莽夫,缺少个能把会掐的军师,别人去她也不放心的,于是就只能自己上了。姚大家干的是先斩后奏的活。只得了陛下的一句准,便敢一个人带两个侍卫在后面,偷偷摸摸的去跟上南宫的大部队。
她跑路之前那天晚上,悄悄塞给我了一大叠银票。姚大家搓着手干巴的笑着说:“小寡妇,你可不许私吞了啊,金莲她来年就要成婚了,这亲事拖了许久,该办了。”
我自知是拦不住她的,也从始至终没想过要拦她,我抱着她给的那堆银票,伸手向她:“封口费,拿来。”
姚大家捂着胸口一副要命的模样,她说:“你这黑心肝的,真是要我命啊。”
我笑:“可别,你还得留着口气去追南宫长史,要是交代在这了,我可负不起这责任。”说完我又笑不出了,书里讲过边疆苦寒,讲九死一生,我虽不曾见过边塞风雪,但却见过将士们粗糙的皮肤和被刀剑留下的疤痕。
我意兴阑珊的收住了话头,将腰间的平安符取下,递过去:“我也没什么金贵的物件能给你的,这是清一给我的护身符,开了光的好东西,你带着。”
姚大家没有推拒我,当即拿过挂在了腰间。
我看她低头系着绳子,想了想又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你放心,家里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放心去吧。”
姚大家扬起笑容,她轻快的拍拍我肩,笑道:“好,我相信你,还有啊,来年一定要中榜,高中!比我还要强。”
我翻了个白眼:“尽人事,听天命,莫强求。”
姚大家不依,点我脑袋:“什么莫强求,你可别丢为师脸面,不然我跟你没完。”我无奈,只能老实点头:“是是是,我会中的。放心吧。”闻此言,姚大家满了意,这才放过了我。
她放过了我,我却还是不放心她,我不甘心的问她:“说到底,你也只是个会念书的文官,连个三脚猫的功夫都不会,干嘛冲在前头,那满朝文武是都死干净了吗?”
她端着手嘻嘻笑答:“这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我学她的样子双手环抱,叫她别装腔作势,我早就不爱听大道理了。又嘲讽她什么时候竟然信起了书里那些文绉绉的话,那不是骗人的吗?
说完,我和她俱是一愣。
姚大家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揶揄着挤兑我说:“未来的状元说是骗人的,自然就是骗人的。”
我见她还有心思打趣,便也笑了。
不知不觉我们说了很久的话,那白色的半截蜡烛燃也烧到了尽头,夜色铺天盖地的吞噬着眼前的余光,姚大家打了个哈欠,开始往外推攘我的手臂,叫我该去睡觉了。
我不动,抱着床头柱借着月色看她:“你要答应我,不能缺胳膊少腿不能受伤。”
她不似我满心忧虑,倒是笑眯眯开心的样子,我也看不出真假,就只听她满心欢喜的说:“行了行了,不会的。你等过了年,姐姐就春风得意马蹄疾,风风光光的班师回朝。到时候光宗耀祖,满门荣耀。”
她不将我的话挂在心上,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让人生气。我不开心指着门外说:“你家八百年前就没了,光耀什么门楣啊?光耀这花柳河畔八十家青楼金牌匾吗?”
姚大家难得不和我争,她嘻嘻笑着:“对咯,给咱们这冠群芳争口气,给婉儿、思思争口气,给小殿下做个榜样……也给天下女子也争口气。”
我语塞,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还能怎么说这头倔驴才好,所以只能斜着眼看着她的眼睛表示心中不满。我哼声道:“我不告诉大家你偷跑的话,他们会打死我的,我还是要活命的,还是要告诉大家的。”
姚大家笑:“笨死了,那便等我走了再说呗,都赖我头上,说我威胁你,这还不会吗?”
我忽然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她,她是一个十考九不中倒霉蛋,是一个会骂街有学问的泼妇,也是一个同婉儿姐一样理想的勇士。
他们都很勇敢。
十二月初六夜里风雪在此刻剧停,我披着那件十四岁做的红色袄子,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穿过了回廊,又偷摸掩护着姚大家出了门,我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角往前走,像年少时那样。两人安安静静的踩踏在薄雪上面。半软半硬的雪花在脚底嘎吱作响。
我跟着她,不带脑子,不做任何思考的往前走。
不消半刻,便出了花柳河畔的街头,我远远见到了那两个冷冰冰的随行侍卫,这才实打实的有了即将分别的知觉。
我一个箭步窜到姚大家跟前,着急忙慌的学着婉儿姐的样子,学她叮嘱小时候出门的我那样,一遍又一遍的嘱咐着姚大家要保护好自己,要吃饱穿暖,要全须全尾的回家。
姚大家却是潇洒,她一蹬腿一翻身便帅气的骑上马,左手单手抓着缰绳,只学着话本里大侠的模样对我抱拳,说一句:“珍重。”
我不知她会骑马这件事,张大嘴眼睛眨巴三下,走上前,本想着问她还有什么是不会的,我不知道的。但是话到嘴边又闭住了,我只是掏出自己的护手挂在了她的腰间上,仰头看着她说:“那你自己也别冻着,姚大侠。”
姚卜是勇士,是大侠,可我不是,我还是没能学会好好的分别。舍不得送走一个又一个人。
我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的跟着他们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成了跑,热气四散在了冷气中渐渐糊住了双眼,我也不管,随着那层迷蒙的薄雾,一边小跑一边喊:“姚大家,姚卜!姚卜!吃饱饭,记得回家!”
马儿不曾回头,我小跑到累了,见不着她的影子了,不知何来的一股子气澎湃的顶到了肺里面。我直起腰猛的号了声:“老师!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要保重!”
姚大家的马儿在很远的地方停住了,凝固成了一个灰黑色的小点。她应是侧着头,在满天银装素裹里驻足,看了我最后一眼。
消失不见。
姚大家走后两日,我便按照她的意思,进宫跪拜了陛下以及小殿下。陛下自是心里比谁都清楚,甚至没有见我,只是让万嬷嬷应我一句知道了,顺便赏了个可以随时进宫的令牌。
转头我又告知了近来常住宫里的安茜姐和金莲。安茜姐拨弄着姚大家留给她的凤颈琵琶,没有说什么其他,只道是:“像是她姚卜会做出来的事情。”
金莲亦是沉默不语,我怕她担心,便赶紧宽慰说:“姚大家可说了,她明年便会风光回来,能不要担心,不管她那边怎样,你的终身大事可不能再耽误了。”
金莲点点头,嘴上却倔强的说:“不急。”我无奈,只好说:“你不急,大郎他也不急嘛?”
金莲坚持:“他都听我的,日子定在了大暑那日,来得及。”我拗不过她,只好将姚大家给她的银票拿出来,展开抖落两下交给她:“喏,姚大家给你的嫁妆钱,以后就是小富婆金莲了……”
安茜姐看着金莲的脸,也笑道:“是啊,以后你搬出去了,冠群芳便又空了几分,你早点生个小宝宝,大家帮你带孩子,也热闹些。”
金莲耳朵红了红,连忙摆手,说不急不急。
说完她连忙转移话题,又对我道:“你也莫要有太大压力,考不中就考不中,没人敢笑话你的。”
夕阳的颜色没落在了池塘边,天色渐晚。没有陛下的准我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我便起身回道:“知道啦,到时候过不了就求安茜姐给我走走后门,我现在也是上头有人的了。”
安茜姐笑着回:“是,不说状元郎,至少谋个进士及第还是小菜一碟的。”
金莲打断安茜姐,挥挥手叫我不要老是想这些歪门邪道,让姚大家知道了可是要挨打的。我道:“她打我,我就去衙门门口跪着,说她一个当官的欺压我一个弱女子。”
安茜姐添油加醋:“是,到时候我帮你在身上抽几条印子,就说是她打的。”
二人将我送到了房门口,我才正经道:“考不中有什么怕的,考不中我就一直考,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姚大家考了六年,那我也可以考十六年、二十六年、三十六年,我不怕的,你们也别怕。”
安茜姐摸摸我的头,语气中带着欣慰:“也算是姚大家的首席大弟子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