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需要太久，十几二十年之后的年轻人，就已经很难理解九十年代人的纯粹与真诚了，就像后世的人无法想象，怎么会有堂堂的国家院士，一国之大才啊，居然穿着布鞋、骑自行车上下班一样。
生于六十年代、五十年代，乃至更早的那些人，是真的就是那么淳朴。
就比如此刻坐在陆子坚面前，跟他一起等饺子上桌的倪广南院士来说，这是一位被彻底从联想集团开除之后，依然一心为芯片国产化而奔走，甚至明知道有可能被商人利用，却仍是只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而努力地为其拉资源、找政策、找扶持，以至于最终再一次被商人给骗了的人。
可是，他后悔了吗？
没有。
他只是忍不住会去叹息，为什么他们，那些商人们，在挣钱之余，就不能真的想着做点于国于己有利的大好事呢？
他不是没经过商，但始终保有那一份纯粹，学不会商人思维中的利益最大化。
但事实上，他很坚强。
就比如现在，六月事件其实刚刚过去，还不足三个月，他现在虽然还出现在联想集团，但其实在内部，他已经不担任任何实权职务了。
只差最后一步被扫地出门而已了。
但他脸上却居然并没有什么颓唐神色——后世陆子坚创业之后，曾听这些事情的一位当事人聊过内情，其实虽然内部斗争失败，倪广南也始终坚持自己的技工贸思路，但世事扑朔迷离，他也并不能真的看穿未来，所以他也并不是完全看不上那位最终拿到了集团控制权的人所推崇的贸工技路线。
他现在也还待在联想集团，其实是对对方还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的。
万一呢？万一对方在再赚一些钱之后，也会顺势就发展一下“技”呢？
只可惜，直到后来他被彻底从集团踢出去，都没能等来这一天。
“倪老师，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想做芯片，但我了解过一些相关的资料之后，我又觉得一来是限于我自己的能力有限，二来是考虑到这件事其实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国外的芯片设计、制造，已经领先咱们不止一代两代的问题了，这个时候硬要追赶，其实别说我个人，就算是国家出手，都要费很大力气，还未必能看到成绩。所以我就想，虽然要做芯片，但我们也要脚踏实地的去做。”
“什么叫脚踏实地？在我看来，就是从小处做起。”
“芯片这个东西，从设计，到制造，再到下游，它其实是需要一条很长很长的产业链的。我当然知道计算机芯片代表着芯片行业的最高水平，无论设计还是制造，都是如此。但正因为它很先进，所以一来要直接上到这个水平，太容易失败了，一旦失败，浪费一些钱，我倒不觉得可惜，更可惜的是时间。我们浪费掉的时间，别人并不会停下等着，不发展了。那么等到我们整装再出发，就会发现，在因为失败而耽搁掉的这些时间里，我们已经落后更多了。”
“所以事实上，虽然从感情上来说，我很赞成您对联想的发展思路，但看看自己，其实我也能理解柳先生的想法。太难了！直接一步跨到计算机芯片的发展上去，不但起步很难，而且还很容易引起国外相关厂商的警惕，引起他们的各种技术封锁。而就像我说的，一旦失败，就毁掉了一家企业。”
“但是我思来想去，要做芯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路可走的。比如说，限于现在咱们国内的整体生产力水平、收入水平、消费水平，在接下来的至少五到八年之内，我认为家庭计算机这个东西，都还很难谈得上是大众化的消费。在这方面，我们跟西方的欧美那些发达国家，的确是差距巨大的。所以事实上，不管承不承认，我觉得十年之内，家庭用计算机这个东西，主要市场在西方，在人家那边。那技术在人家那边，市场又在人家那边，我们硬要做，当然更容易徒劳无功。”
“可是换个思路呢？芯片可不是只会用在计算机上啊！我们是不是能根据咱们国家当下的发展水平，切实的去思考和开拓一个新的市场，甚至故意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市场的技术含量考虑得低端一些，让咱们国家的老百姓能消费得起，能迅速就形成一个大的市场，来反哺技术的开发呢？”
从陆子坚开始说话那时候起，倪广南就只是一脸沉静地听着，非但没有插话，或者打断，甚至连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都是欠奉的。
他只是听得很认真。
不过听到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开始生动起来，甚至第一次开口，主动发问：“所以，你想做电动自行车？”
陆子坚点点头，“是。就做电动自行车。”
“虽然我不是内行，但仅仅就以外行的角度来看，电动自行车这东西嘛，无非就是自行车加一块电池，再加个电机，就行了，我查过资料，这东西早好多年就有了，不稀罕，只是哪怕国外，也并没有发展这个。因为那些发达国家，已经一步迈进了汽车时代，人家用不上电动自行车。但咱们需要啊！”
“咱们国家的特点就是人多，而且穷。一辆汽车要多少钱？有几个人买得起？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从住的地方，到工作的地方，一般也就几公里、十几公里，大不了二三十公里，就顶天了。汽车真的有用吗？”
“所以我就设想，就像首都，像魔都，如果我们能设计开发出一种电动自行车，它有完整的电机控制系统、电池管理系统和充电管理系统，能保证充满电之后，一辆电车可以行驶个三十公里，这样一来，日常出行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虽然有公交车，还有地铁，但一来每天一早一晚，公交车都挤得很，二来挤到那车厢里，哪能比得上自己骑个电车，一路看着风景，也不累，就到了？”
“甚至，在我的预想中，我们要在城市街头到处都安装上自己的充电站，电池必须是可以轻易拆卸的，电池快没电的时候，拆下来，往街头充电站的空位上一插，投个币，就会有一块已经充好电的新电池弹出来，直接拎走，往车子上一装，马上就又是满电出发。这样一来，只要是在同一座城市里面，五十八十公里的路，也是不在话下的。”
倪广南终于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很正常。
甚至可以说，陆子坚在半年前开始考虑自己真的要去做的第一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把他的反应给考虑进去了——电动自行车这个思路，真心是他深思熟虑过之后，才决定去走的一条发展路线。
于是他再接再厉，“往小了说，从首都魔都往下排，一直到地级市这个级别，就咱们国家这个人口规模，一旦我能做出实用而又价格不太贵的电动自行车，我有信心，在汽车这种大件普及之前，先把电车普及过去。这个市场是有多大呢？我认为，五千万辆还是可以期待的。”
“那么到时候，这么大的一个市场，每辆电车至少需要三四枚芯片的话，您算算，这是一共能创造出多少芯片的需求？这不就是眼下咱们就能有的市场吗？而且在我看来，这还不只是为国产芯片发展考虑的问题，这件事真的办成了，是真的会为市民的出行带来极大的便利的！”
倪广南再次点了点头，但没说话，只是目光沉肃地低头思考。
就连饺子上桌，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陆子坚等了片刻，见状干脆抄起筷子，先就自顾自开吃。
一直到陆子坚都已经吃了十几个饺子下肚，忽然的某一刻，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陆子坚，倒是问了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问题，“你刚才说，那个旭日升冰红茶是你的，我看你挺年轻的，你自己有一家企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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