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出了校门，走上那条东西路，继续沉默。
陆子坚固有的走路习惯，就是那么不紧不慢，尤其散步的时候，她就始终刻意地保持跟陆子坚一步的差异，走在他斜后方。
就……好别扭。
回头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见她实在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陆子坚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似乎也意识到，老是这么不说话，反倒挺尴尬的，也随之站下，脸上露出笑容来，抬手把一绺儿垂下来的头发抿回耳后，说：“你跟她……挺好的，对吗？”
她说的肯定是周建春了。
都主动要求给洗衣服了，连内裤都要走，你就说好不好吧。
于是陆子坚点点头，也笑，“是挺好的。”
她就笑笑，张嘴想说，但是又伸了伸手，“再走走吧，边走边说。”
“行。”
于是重又走动起来。
这次没有停顿太久，她很快就主动开口说：“上周六晚上吃饭，忽然听说了一件事情，说是……平成县里新出了一个大老板，特别有能力，人还很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说是，他把县里的饮料厂买下了，还做得特别红火，饮料都卖到首都去了，供不应求。还说……说那个大老板，叫陆子坚。”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头，向身侧的陆子坚看过来，笑着，少有的温婉，温婉中还带一抹疑惑，“还说这个陆子坚，很年轻，很帅气。”
陆子坚抿抿嘴，“赵县长真会夸人！我身上就这么一点好处，都让他夸到了！”
赵美琴没忍住，抿嘴笑了起来。
“你知道……那是我爸？”
陆子坚摆摆手，“你回家的时候跟你爸一起照照镜子，咱不说别的，就你们自己说，那两张脸在那里，谁能认不出来？”
赵美琴又笑，诧异地看了陆子坚两眼，眼看他转头要看过来，才下意识地赶紧挪开目光，“你怎么……感觉你这一年，变化真的挺大的。”
“变化大？怎么说？”
“你比以前……幽默多了。”
这……
陆子坚竟觉无言以对。
要说变化，他承认，自己身上肯定有变化，毕竟赵美琴认识的，并且停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陆子坚，是那个十七岁的稚嫩少年，而现在的自己，脑子里已经是一个老梆子，自己没感觉，但估计在外人看来，要油滑了很多。
或者叫油腻。
不是中年人想油腻，是他发现油腻一点，生活起来会更省劲儿、更丝滑。
当然，这年代管油腻叫成熟，甚至叫逼格。
还没有油腻这个说法。
比如……陆子坚并不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可能更大概率的是，当一个人不舔你了，你反倒更愿意认真的回头去审视他吧！如果这个人在不舔你了之后，你发现他居然很成功，甚至是成功到有点超出你理解范围的那种，那就好像这个人一下子就高大上了。
远香近臭。
得之者贵贱不知，不得者梦寐以求。
人心这玩意儿，不外如是。
看来白天鹅也是人。
呵，说这话其实有点莫名了，其实上辈子就已经知道，白天鹅也是人。
“所以喽，你这次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陆子坚站下，认真地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陆子坚现在的目光。
直咄咄的，目光沉毅，但有一种刺人的光芒。
于是躲闪，终于是低下头去，“也……不全是吧！就是觉得，大家是那么好的朋友，现在一晃，都那么长时间没联系了，就想找你聊聊，看你最近咋样。”
陆子坚点头，“嗯，也对。我还行，挺好。”
他甚至没有反过来问候人家一句。
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让白天鹅低下高贵的头颅。
而且之前暑假里去首都，见到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样的一种感觉，这辈子大家最好还是不要再相见了，不要再相爱了。
中年人，即便是换上一副年轻的驱壳，但骨子里的疲惫，却是挥之不去的。
不愿意再做那些过多的、且无益的人事纠缠。
要磨去一位白天鹅身上固执的高傲，是一件极耗精力的事情。
再世为人，陆子坚对自己狠不下这个心了。
不磨了，不贪了，将就着手边有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吧！
反正怎么过也就是这几十年。
而且，刘桂萍、周建春，甚至包括靳总，都挺好的，都是好女孩。
都是那种……不需要消耗多少心力在彼此拉扯上的好女孩。
都知恩，也都图报。
你对她有一分好，她至少都愿意也给你一分好，甚至会给你三分好。
这样的有来有往，才是一个中年人所愿意去享受的感情。
而不是马景涛一样的咆哮着的所谓爱情。
“那……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个陆子坚，是你吗？”
“是我。”
没有闪避，也并不玩什么花活儿，陆子坚直接给了她答案。
这让她有些吃惊。
想过会是他，但爸爸直说这个人很神秘，说是他去厂子里视察，都见不到这个陆子坚陆老板，她听着感觉爸爸好像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同学，就在一中读书，就心里其实还有几分不确定。
没想到，真的是。
这个时候，不由得就又回想起那天晚上爸爸说的那些话，她下意识地就说了一句，“你真的是……好厉害啊！”
是好厉害啊！
听爸爸说，他在九月买下了倒闭已久的县饮料厂，十月就已经复工复产，十一月的产能就已经达到了500多吨，且又安装了第二条生产线。
之前爸爸很关心这家厂子，去到他们厂里视察，听厂子的厂长说，他们的饮料没有在本地销售，居然全都卖去了首都，且在那里很受欢迎，虽是小地方小厂子，但售价一点都不便宜，只比可口可乐便宜一块钱而已。
而且据说，他们在十二月就会把产能提高到1500吨左右，同时会着力去打开魔都的市场，争取“两条腿走路”。
据说他有两个代理人，一个就是那厂子的厂长，还有一个，则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负责外出跑销售。因为在代替他出面，所以现在，这个女人甚至被公认为是平成县的第一富豪——就这样，他甚至还上着学，跟自己一样，在读着最刻苦、最累人的高三，居然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做成了那么大的事情。
以至于，连爸爸那样有能力的人，都称赞他说：“这个年轻人了不得，他的打法跟咱们本乡本土的这些企业家完全不一样，他是有大视野、大格局的，他的这个能力，将来肯定不会只局限在咱们一个小小的平成县。”
但是很奇怪，为什么之前跟他认识、并频繁交往的那一年多，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这些东西呢？
倒好像是……一夜之间，他变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