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辞整理行李时落下了一条围巾。
这条围巾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恰好挂在衣柜的最里面,很简单的一条围巾,规规矩矩的灰褐条纹。
在此之前崔景辞已经很平静地将戚悦的衣服同他的分开,他没什么情绪地收到最后,然后就看到了那条围巾。
崔景辞突然想起下雪那晚走在他前面的戚悦,他伸手去立起戚悦的大衣衣领,勉强将西北风拦在人后颈凸起的那块骨头之外,那时他心里想,吃过饭可以去买一条围巾,不,买一对好了。
小崔总被回忆杀戮到痛处,心底冒了股火气,很快又熄灭掉,去将行李箱合上拉锁拉好,却固执地不肯带一条无辜的围巾飞回洛杉矶。
正好,洛杉矶是地中海气候,上一次下雪在1962年,不是北京,用不着围巾,也不需要挡风。
崔景辞住南加州新港,海景别墅,还有个私人码头,很适合逍遥快活,他妈本来安排他结婚生子后搬尔湾去住,结果回一趟国他就把这个安排给推了,以后就继续跟这儿看好莱坞明星开party得了。
他没回公司,也并不急于让生活回归正轨,他做得到什么,做不到什么,心里还是清楚的。
崔景辞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状态,周遭一切都是他过往最熟悉的生活场景,不同于国内的短暂停留,他在这里才应该是踏实的。
空气里咸涩的水汽让他感觉自己像回到海里的人鱼,眼前是标准的LA晚霞,很漂亮,永远不会改变那样,可他依旧感到烦躁不堪。
崔景辞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在想戚悦还是怪戚悦,诸如他去购物,往推车里丢东西讲,他没办法同别人讲,眼前这些货品很荒唐地在标牌上分为,戚悦会喜欢or戚悦不喜欢,崔景辞面无表情地拿薯片,拿速食,最后拿的还是原味和泡菜饺子以及霸蛮牛肉粉。
大多时候他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健身或者开摩托和冲浪上,这样晚上还能睡个好觉,某天他邻居久违地轰趴,过嗨到崔景辞想打电话报扰民。
一潭死水被音浪震得活泛起来,崔景辞甚至不确定现在那栋房子的主人还是不是曾经认识过的邻居,不过大差不差,崔景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他只是很烦,但总之他套了件卫衣就过去了。
上午那件被餐厅里乱跑的小姑娘洒上油渍,崔景辞出门时顺手把它丢了,他不穿西装好久,好像回到学生时期,但那时没这样懒散,难听点就是半死不活,正好把美式风格穿到极致。
他都还没有砸门铃,一个亚裔女孩儿就把他拉进别墅里去,崔景辞思考了一下这是不是他邻居,又觉得远处在和一个一头卷毛的男人接吻的那位更像一点。
于是崔景辞莫名其妙地加入了这场派对,端着酒杯靠在墙根看泳池里下饺子,扑通扑通,水花在镭射灯下波光粼粼,变换着光路,有种意乱情迷的调调,又或者是乱七八糟。
崔景辞想,他一点都不快活,看什么都会想吐槽几句,如果谁来搭讪他,可能对视一眼对方就想走掉。
可他还是被搭讪了,在吃披萨的时候,屋子里光线太暗,他去拿了一块出来吃,把激烈的鼓点抛在身后,虽然泳池一样吵,但房间里的荷尔蒙要把他淹掉了。
“你好可爱。”
那个女人看起来是华人,小崔总嘴里的芝士还在拉丝,但这不足以成为他很可爱的理由,至少他活了二十多年参加了无数的舞会派对,夸他可爱的屈指可数,崔景辞咬断芝士,淡淡扫一眼来人,还是那副冷脸,都没有想询问的意思,决定假装听不懂英文。
“你是Mia的弟弟吗,读大学?我怎么没在留学生群里见过你”
崔景辞皱了下眉头,被对方识破他听得懂中文,干脆摇摇头,很轻地说了声“不是”,标准普通话,被音响盖过去,对方盯着他嘴唇看,又冲他笑了下,用中文说了一遍“你好可爱啊”
到底哪里可爱,崔景辞有点不耐烦,只好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大摇大摆蹭吃蹭喝完决定自己那边,只是刚进屋还没过厅就被拍了拍肩膀,崔景辞一回头,又是刚刚那个女生,卷发的大波浪很像海里的女妖。
女妖拿来盘五颜六色的糖果,要给他吃,又指了指他领口。
崔景辞低头看了下,穿卫衣的时候把项链不小心露在外面,一只小熊在灯球下变成了五颜六色,但还是很幼稚的,同今晚这个充斥亮片闪粉的热辣派对风格很不搭调。
身旁就有落地镜,崔景辞瞥了一眼,心说不怪人家,他这样确实有点显小,拿糖果来钓他也没什么问题。
把项链放进衣服里的时候有点凉,对方递给他酒,又拆了颗糖果丢进去,当啷一声,晶莹剔透又闪闪发光。
“你女朋友送你的吧”,女妖大约自诩情场老手,一眼识破项链是小情侣的定情信物一类,结果这个看着冷感但实在很吸睛的男人摇摇头,神情没什么变化,但又感觉他好不开心。
她看他很久,他就不开心很久。
“那是你喜欢的人送你的吗”
这次对方沉默过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封棺定论,爱而不得。
两个人最终也没怎么聊下去,糖化掉的时候崔景辞才将酒喝光。
他很无奈地想,大约想念还是占上风的,比埋怨多一点,或者多很多。
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跑到大洋彼岸隔了一万公里,圆心还落在戚悦那儿,项链变成牵引绳一样,可说到底是他自己没有摘掉,甚至它还耀武扬威般跳出来,挂在外面招摇过市。
那有什么用,又不是戚悦跳出来,戚悦不要,二十岁的戚悦二十七岁的戚悦都不要的。
酒精没办法杀死痛苦病毒,但至少可以麻痹很多,没人逃得过失恋后的宿醉,天王老子都不行。
崔景辞睡到一半被电话吵醒,他迷迷糊接通,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确认是家中客厅地板才松口气,听电话那头他爸要他晚上回那边吃饭,还要穿正式一点,见客人。
什么狗屁客人,十有八九未婚妻预备役,崔景辞想拒绝,但嗓子哑了,还没出声对面就挂了,小崔总叹了口气,一觉睡一天,怎么也得先洗澡再说。
脱衣服时有个东西从卫衣口袋里掉出来,崔景辞愣了下,突然意识到昨晚随便拿的这件是之前第一次带戚悦去重庆时穿的,和戚悦的那套有点像情侣款。
崔景辞蹲下身检起来,是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还好这个帽衫口袋很深,昨晚那么多人都没丢在那边,跟着他晃悠了大半个晚上都安安分分呆在里面。
一折又一折,小崔总很小心地展开,是一封信。
给我的男朋友:
哈喽啊,我是戚悦,是你的亲亲女朋友戚悦,你爱得要死的戚悦。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怎么突然坐在客厅开始给你写信,可能你去上班我好无聊吧,你已经俩小时没回我消息了崔景辞,所以我只能胡思乱想啊,然后我想到一个很不好的事,想着就很难过的事,于是决定写这一封信。假如你以后看到,不能觉得我没事找事,不可以凶我,也不能说我无聊。
嗯,那我讲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恢复记忆的我忘记现在这个我怎么办啊?真正二十岁的我,不在这里,也不认识你,二十七岁的我如果没有了这段记忆,那我是不是就消失了?
……听起来有点严重对吧,我会消失掉吗?
有点怕的,崔景辞,我不想消失,如果我消失,那除了你谁还知道我二十岁就爱你这件事呀,那我少爱你七年,我不要,我不行。
你没有告诉我我们是哪一年认识的,但看起来并不久,我其实有一点不高兴,我们怎么认识这么晚啊。
好吧我知道我这个人有点含得无厌,但对你我是有一百分一万分的贪心的(允许你此处骂我坏)(只能骂一句),我想二十岁就遇到你,亲亲你抱抱你,十几岁也可以,越早越好,最好早恋,总之第一个都要是你才好。
你不要讲我霸道,我认真的,我巴不得你一直属于我,我还做梦梦到你来接我放学,我还带你回家……(我是花痴我是花痴别骂了)
总之我很爱你的,你知道的吧。
我越写越难过了,你还没有回我消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崔景辞看到这边开始有一点笔墨晕开的痕迹,圆的,边缘的毛刺扎着他的心。
我去拿快递了,又是给你买的,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完美女友,你好幸福啊,你要珍惜,懂不懂?
你抓我紧一点,我特别喜欢你,特别特别。
我又想了想,如果我真的把我自己忘记了,至少还是我在陪你的,对吧,总归你是我男朋友,跑不脱的。
那,就我如果真的忘掉了,你要记得我啊。
你得记住我,如果你忘记我,那我就真的变成没有存在过了,我现在很着急,很想把现在的记忆植入到真的二十岁,可我没得办法啊,那我不见了你会难过吗,你是高兴“我”回来还是难过我离开?
你刚刚回我了,说给我买好吃的了。
算了,我不难为你了崔景辞,我的宝贝男朋友,你还是高兴好了,我想你高兴,如果因为我高兴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我一定要留下。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呸呸呸),真的有那一天,你要记得这个我很爱你啊,是现在这个我,脑子不太好的我,永远爱你,最爱你,超爱你,去哪里都爱你,只要你,只有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x3000(我把纸写满了,收好老子满满的爱! )
别忘了我,拜托,我会很难过的(放心吧,难过也会爱你)
——最最爱你的戚悦,于xx年10月
落款原本是二十岁的戚悦,最后还是划掉了,变成戚悦,她好宽容,仍旧不想崔景辞难过,于是改成戚悦,没有限定,无论二十岁还是二十七岁,都是最最爱你的戚悦。
崔景辞蹲的腿好麻,他蹲不住了,就坐在地上,靠着沙发垫看那封信,看很久,看不清楚,卫衣还套在身上,于是撩起下摆胡乱擦了把脸。
粉紫色的霞光渐变成橘红,透过挑高玻璃墙倾洒进来,海浪很将整片余晖送进别墅,铺了满地的浮光掠影,夕阳的尸体吞没了崔景辞,他的影子变得很明显。
影影绰绰的一团,很大地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