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
——村上春树
嵇若光微微带笑,歪歪头示意陈落白走进空教室。
陈落白为她拉开椅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坐下。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她发觉自己的脸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加热,直到此时已经滚烫无比。
我的脸会很红吗?……会被他看出来吗?
嵇若光一边这样想,一边掏出自己的笔记翻开摊到他的面前。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她开口絮絮叨叨地讲起来,讲语法,讲作文,讲怎么审题,怎么投机取巧,怎么把所有的东西套进他能够理解的模板里。
有时候,嵇若光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一口气讲了一大半,这才发现身边的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嵇若光,看不出来啊。在英语这方面,你可真是个人才。”
嵇若光一直发现自己的一个坏毛病——她耻于和人对视。小时候每一次过年走亲戚,被父母推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强迫问好,每当她怯生生地开口之后,母亲总要嗔怪一句: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不看人呢?”
她深深知道自己的弱点,于是她上学每一次演讲最大的挑战,不是写稿子,竟然是学会躲闪观众的目光。
而此刻的她,正娴熟地躲闪着陈落白明亮炽热的视线,却垂下了眼眸,心里却默默念到:
嵇若光,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呢?
装作翻书的样子,她埋头一笑:“还好吧。可能……主要是靠天赋?”
陈落白“啧啧”了几声:“嵇若光你真厉害,果然天赋是个好东西,不像我,看到字母在我的面前跳我的脑子都要炸了。”
而嵇若光却陷入深深的懊恼中。
昨天熬夜太晚,听见他的形容,她的脑袋似乎也要爆炸了一样。她突然变得有些烦躁,“嗯”了一声就继续向下讲。
眼前的一字一句,都是她饱含着期待为他整理的啊。
有时候,真希望他知道,全部的全部,她为他默默做的一切。
可是她刚刚胡乱应答的一句,似乎又把这一切全部推给天赋,隐藏了她所做的所有。
她的喜欢,就像这份笔记里的每一个字母。总是希望他知道,却又情愿他不知道。
反正,大概率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不知道,还能留下一份体面。而如果有一天被他全部知道了呢?除了让他难堪,愧疚,标榜你的深情,嵇若光,你想要什么呢?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点释然。她深吸一口气讲完剩下的内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
陈落白偏偏侧开了头,正摸摸索索在包里找着什么,对上她有些错愕的眼,他神秘一笑,掏出了两个……大白兔。
随意地一扔,扔到她的怀里,在她慌忙而不知所措的动作里,他抢先剥了一个扔到自己的嘴里,含糊到:“嵇若光,学校不准带零食,我今天只偷偷带了大白兔,失礼了哈,改天送你个能拿出手的礼物。今天,多谢了,受益良多啊。”
此刻的嵇若光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糖果,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陈落白误以为她并不喜欢,正要开口,却听她说:
“没事,举手之劳,我不用礼物,只是,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她的眼睛晶晶亮亮,此刻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满是真诚。
陈落白一笑:“哥们一句话,嵇若光,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保证帮。”
他一句“哥们”把她逗笑,可笑完又忍不住回忆起高一她趴在栏杆上看着的有他身影的落日的每一天,高二每一次送作业路过十三班窗边刻意寻找的他时自己的心虚,地理课时翻遍世界地图摩挲不冻港的叹息,以及听见他名字时自己那永远竖起的耳朵。
在他的心目中,原来自己是他的好哥们。
也许自己太失败了些。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语调还是变得轻松了不少:“也没什么,就是下次帮你讲完英语之后,可以顺便问你几个数学题吗?”
似乎是怕他误会,她紧接着解释:“放心啊,只有几条,应该不会太麻烦你的。”
陈落白已经背起书包,阳光从似乎八百年没有擦过的窗户透进来,为他加上一层滤镜,连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也变得毛茸茸看起来很可爱。
他利利索索地向她招手告别:“这有什么难的?放心,包教包会,win-win!”
嵇若光收起书本,也冲他挥挥手。
忽然他回过身来:
“对了,你最喜欢什么口味?”
她不明所以,却已经愣愣地给出答案:“葡萄。”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听到答案后也不多说,便潇潇洒洒地离去了。
一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嵇若光才走出空教室,脸上还带着一丝笑。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在午休,整条走廊静静悄悄,嵇若光不想让自己推门而入时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的吱呀声吵醒同学们,干脆站在走廊上往远处看去。
透过大树落下的光柱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此刻她脑袋里变得空空荡荡,倒是很像做完一场美梦后被强迫起床的感受。
身边的光亮陡然被挡去一部分,她惊讶地回身,发现是金云戈。
和金云戈认识也快要一年了,从一开始把他当作竞争对手的敌意,到后来难堪之时被他发现的羞愧,到此刻好像相处很久的熟稔,她发觉,随着自己物理成绩的提高,似乎她也有很久不跟他说话。
连上一次他为她讲物理题目,似乎也是在十天之前了。
倒也不是过河拆桥,只不过偶尔想和他打个招呼,挥挥手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今天没有午休吗?
嵇若光转头轻轻对他嗯了一声,随后又自顾自看着远处的操场,教学楼,以及更远处的蓝天白云。
金云戈也许是心情不太好,他也这样沉默地站着,并没有说话。
嵇若光其实能感受到,她和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相似的孤独,可以把他们近乎分为同一类人。
说是同一类人,是因为他们偶尔的沉默,让她有一种互通的感觉。而说只是近乎的原因,则是她有一种预感。
她偶尔的悲伤是因为两年前的失利,她兀自与自己较着劲,分明是因为心气不平。而金云戈呢?他在别人的口中,是随意的,运气好的,只用一年就能幡然醒悟,还能赶超至上,名列前茅。
可是嵇若光感受到他似乎并不为自己庆幸,相反,他也在较劲,而且好像并不是为自己。
她这样默默想着,突然听见身边人开口,嗓音闷闷:“你刚刚,和陈落白,你是在让他为你补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