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三年新岁,朱厚照在宣府镇国府过年,以出猎得来的獐狍麂兔佐宴,室暖如春,酒酣耳热,妙舞笙歌,好不自在。
不料正在欢乐间,有内侍从北京飞骑来报,太皇太后王氏忽罹急疾,虽经太医抢救,但未见好转,反而日见沉重,已处在弥留之际。还说,老娘娘在病榻上凄怆呼唤,但求临终前见爱孙厚照一面。张太后召集阁臣商议,都不敢违忤太皇太后的旨意,就命司礼监立即派遣得力内侍连夜赶往奏报。
宣府的随侍人员,包括钱宁和江彬在内,都意想不到向来对宫闱亲眷寡恩薄情的朱厚照,听信之后,竟然脸色大变,情绪激动,立即撤下酒筵,急不可待地着令备马,要立即赶回北京。经钱宁等苦口劝阻,才答应推迟到明早动身。
太皇太后王氏,上元人,是成化皇帝朱见深的皇后。在后位二十三年之后,朱见深去世,弘治皇帝朱祐樘继位,被尊为皇太后。十八年之后,朱祐樘去世,正德皇帝朱厚照继位,又被尊为太皇太后。她一生经历了三个皇帝,历五十四年之久。而这五十四年,朱氏皇室屡起波澜,为皇位继统,阴谋欺诈不断,伦常悲剧轮番上演。先是成化时期万贵妃专宠而妒,凡后宫妃嫔有怀孕的,都迫令堕胎。朱祐樘怀在母胎时,万贵妃迫令他的生母纪氏打胎,有宫女同情纪氏,谎报并非真正怀孕,仅为病痞,才幸逃毒手,得生于西宫,但仍畏惧迫害,藏于密室不敢露面。六年之后,虽然由于偶然机会得到公开身份,并被立为皇太子,但万贵妃拥有威权,祐樘的处境依然危殆,生母纪氏亦因此暴卒。当此时期,王氏协助成化的废后吴氏对皇太子进行照顾和保护,祐樘才得以渡过难关。
弘治即位,王氏被尊为皇太后,并且受到优礼。但喘息未已,又涌现出新的巨大阴谋。弘治的张皇后也是一个权位欲极强,而且妒火旺盛的女人。她本人初期未育,知道弘治和一个宫女郑金莲育有一子,便迫使弘治将郑金莲发落到浣衣局,让她抑郁服毒而死,再将婴儿夺取过来,宣告自己喜育皇子,并由弘治公布立为皇太子,其人就是朱厚照。可是朱厚照刚被立为太子,张皇后却诞育了一个儿子,取名厚熙。厚熙出生后,张皇后便另有机谋,打算揭出厚照本来是郑金莲生育之子,只具有庶子的身份,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庶的原则,撤去厚照的皇太子身份,改立厚熙。她催促弘治宣布,并在勋贵大臣中吹风酝酿。但厚熙出生后刚满百日就夭折,此计才不售。张皇后无奈,又回过头来,转而力申厚照作为皇储并无可疑,强调自己和厚照存在亲生关系。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出尔反尔的做法,无非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国母地位。厚照继位为正德皇帝,张氏被顺利地尊为太后,王氏亦晋位为太皇太后。但张太后的机谋诡谲却是难瞒众目,引起宫内朝中许多私下议论,扑朔迷离,疑窦丛生。朱厚照也逐渐有所听闻,不时对自己的生母到底是谁,对张太后的行为用心等产生困惑,遂与张皇后的关系日渐疏离。
王氏在弘治时期,目睹了这一段段惊心动魄的宫闱隐秘和伦理悲剧,是极少数尽知内情底蕴的人。作为皇太后,她当然关注皇胤传承,也疼爱自己的孙儿厚照,但怵于张皇后的气焰,既无力揭明真相,也不敢卷入旋涡。她能够做的,只能是加意对厚照的调护。为防止意外,特意将年幼的厚照接入她居住的清宁宫抚养。祖母犹如亲母,厚照对她自然亲昵和依恋。特别是在弘治七年八月,厚照刚满三岁,厚熙出生两个月,张皇后紧锣密鼓地酝酿易储,为了取得合法性,她曾对王太后试探暗示,希望取得她的支持。由于王太后反应冷淡,没有深谈下去。王太后意识到霹雳大变可能即将出现,情难自已,紧紧搂抱着厚照,无奈地连连悲唤:“可怜的孩子,我苦命的皇孙!”由于态度异常激动张皇,给年幼的厚照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当时厚照未明所以,但逐渐长大,又印照当年的时事,便朦胧感觉,如果厚熙不夭折,自己的皇位必将不保,甚至性命堪忧,更深深为祖母的慈祥关爱而感铭。由于宫廷内复杂的血缘和政治关系,厚照在极不正常的氛围中度过自己的童年。也正因此,他对张太后由疑生恨的对抗情绪更加滋长。
朱厚照领着少数侍卫,披星戴月,仅用两天一夜,便由宣府赶程回到北京。他策骑进入德胜门,直奔清宁宫,伏在太皇太后的寝榻前,双手搂住老人的病躯,急急呼唤:“阿奶,阿奶,孙儿回来见您啦!”
王氏本来已处于昏迷状况,听到厚照的呼唤,似乎又触发起一线生机,想尽力睁开眼睛,但却无力做到,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嘴角抖动,似有话要说,但又像骨鲠在喉,无法说出。她眼眶流着清泪,呼吸渐弱,在厚照怀抱中过世。
厚照抱着祖母逐渐僵冷的身体,涕泪滂沱,伏地哀号:“阿奶!阿奶!”御前伺候的内侍们,从来未见到过皇上在人前落泪,更不知道,一直被认为倔强坚愎的皇上竟然这样伤心动情。钱宁快步走过来搀扶厚照,吁劝节哀,并请他回宫休息。内侍来报,张太后也知闻噩讯,要立即赶来清宁宫。厚照闻讯,也不理会,只是跪下向祖母磕了三个头,转身向钱宁等说:“回豹房去!”
厚照对于太皇太后王氏去世的伤痛,和对殡葬仪礼的恭谨隆重,使许多勋贵重臣以至草野庶民们都大为惊讶。按照礼部进呈的葬祭礼仪,厚照穿着用粗麻布制作、不缝下边的斩衰服,而且在豹房内也不改装,每日早晚按时前来灵前上香祭拜,有时还止不住地低头啜泣。熟谙宫闱逸事的年长内侍们惊叹:“连先帝弘治爷驾崩时,皇上也没有这样遵礼成服,按时祀拜。而今对于老娘娘却是礼节周详,哀思感人。真是仁义之君,圣德如天啊!”
按照体制,太皇太后的棺柩应该送到天寿山,在成化皇帝的陵寝茂陵之内陪葬。令臣民们惊讶和赞誉的是,厚照在送葬行礼时,其恭敬诚挚更超越礼制常规。他披麻戴孝,不乘金辇,从出德胜门起,便手攀棺柩,稽颡痛哭。当棺柩启行时,一直紧随其后步行。遇到更换夫役,送葬队伍暂停行进时,也停在道左哀恸。出城三里外,才听从百官和皇亲勋贵的敦劝,改乘白马随行。经过茂陵,又徒步谒拜。之后,亲视太皇太后下葬封掩,当晚暂住在陵旁偏殿。到次日,才亲自捧奉神主回京。
杨廷和、梁储和蒋冕三位内阁大学士自然留意到,厚照这样异乎寻常的表现,是罕见的真情流露。他们辅政多年,对宫闱隐秘、皇家两代的恩怨情仇也有所知闻,有时也警惕这样复杂反常的人伦关系会影响到国政朝局。但作为臣子,却从来不敢触及这些历史疑案,不敢戳破早已破绽百出的雾幔。他们比一般朝贵和内侍人等看得深一些,知道皇帝在太皇太后丧仪中的表现看似古怪奇特,反应过度,其实却合于常情常理,无非是久已潜藏在心的朦胧思母恋母情结的发泄,长期蕴积的爱恨交集情绪的流露。三人回到阁中,相对叹息,都为皇家的险恶丑陋和人为酿造的不幸惋惜,不过并不敢议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他们也另有担忧:不论纪太后、郑金莲,以至王太皇太后都已魂归黄土,死者长已矣,但她们的疑案和遗恨却在继续发酵,影响着当朝最顶端两个大人物——张太后和正德皇帝的心理。后果难测,后患无穷啊!
太皇太后的去世,使朱厚照的情绪显得亢奋沉郁,有些失常。从北京返回宣府的前一天,他头戴黑色翼善冠,穿着素服,一早便先到清宁宫默念辞灵,然后只命钱宁和少数侍卫紧随,径出右顺门,来到浣衣局巡视。管理浣衣局的名为照磨的九品小官惊见皇上驾到,这是一百多年从未有过的稀罕事,吓得屁滚尿流,伏跪在地连呼“死罪、死罪”,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合适礼仪接驾。厚照并不理睬他,自己走入局内,只见几个七老八十的病弱老宫女,都是衣不蔽体,迎着寒风,瑟缩在冷炕上。这些老人到底还记得宫内一些礼节,连忙滚爬下炕,跪地呼唤“恭迎万岁!”厚照略点了一下头,移步进入后院,只见院内停放着十几具久丧未埋的无衾薄棺,有些棺材上还贴有标明姓氏的黄纸,可以知道是哪一个宫女的骨骸;而另一些棺木则连姓氏标示也没有,可能是被朔风吹毁,棺中人也就成为无名野鬼了。厚照恍惚看到生母郑金莲的遗骸也在其中,她的幽灵正在流荡恸哭,埋怨亲儿虽然身居皇位,自己却沦为无所依附的孤魂。皇帝悲从中来,眼泪盈眶。他低首徘徊转了几圈,才心情沉重地踉跄走出浣衣局。在门首看到那个九品照磨官还跪伏在地,将一腔怒火都转移到此人身上,喝问:“院子内的浮棺为什么不及早掩埋?”
照磨官吞吞吐吐地回奏:“因为礼部还未将埋葬银两发下来!”厚照懒得听他说理,只是发狠举脚向他身上猛踢。可怜的照磨官一边忍痛挨踢,一边还不停叩头。钱宁看到皇上脸色铁青,神色悲怆,不敢多问,只是倍加小心,紧随着他的身后,默默地朝豹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