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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商海潮涌动淘金热 大栅栏繁盛冠京华(1 / 1)


过了六七年,正德皇帝渐渐厌倦了豹房尽情纵欲的生活,需要另觅新鲜。

钱宁早就看出了这一苗头。连日以来,他苦心思索,希望能够独出心裁,准备出奇制胜,借以扭转窘境,保持住最高的宠幸。

他打算引导正德走出豹房之外,乔装便服,在京师走街串巷,趁墟赶庙,好好领略“香火鼎盛、百货并陈、士女喧阗”的都市风情和繁华的商业气息。近十来年,南北水陆运销的途径拓宽,商人活跃,商品种类大增,城市得到发展。作为皇城所在的北京,勋戚官僚混杂,居住着最有消费能力、惯于奢侈挥霍的阶层,再加上民生物用的需要,做生意的集市庙会、字号行铺、三街六市纷纷兴起,招徕了四方商贾,汇集着千式万款的商品,五光十色。行人填街塞巷,肩摩踵接,叫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议声,计锱论铢的盘算声,虽然嘈杂,却显得生气盎然,别有洞天。这样火爆热闹的大场面,是前所未有的,连世代居住的老北京人,也感慨地说:“咱北京城的世道真是变了!”

钱宁对此极为敏感,他极力怂恿正德体验繁荣的京华市井。

正德七年六月下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豹房本来就有消夏去暑的设备,一是在五月初就搭盖了天栅,又叫凉栅。这种凉栅随着阳光照射的强弱和角度,可以支展起来,又可以收拢下去,四面有通风引光的窗子,用精纺的夏布做窗纱,可以根据晨昏晴雨及不同的风向随意开合。豹房的凉栅比宫内的更加精致,它是全面包装模式,可以像帐篷一样将整个天鹅房、太素殿都笼罩在内,蚊、蝇、蠓、蛾都甭想飞入。皇上大可放心不受干扰,逍遥自在地追欢逐乐。

消夏的另一办法是大量用冰。紫禁城内原来设有冰窖五所,建立豹房之后,又在邻近增设了五所,中南海、北海是取之不尽的雪池冰窖。这里的冰都是在冬至后入窖的,供宫廷特别是豹房一夏之用。在天鹅房和太素殿,每天都在大铜盘上放置冰块吸热降温,又准备了大量的冰镇莲子、菱角、嫩藕和西瓜等,宫里叫作“冰盘儿”,供皇上随时享用。豹房的三伏,实际上是广厦无烦暑的美好时日。

但是,正德皇帝还是显得气息困顿,疲惫乏力,而脾气却特别暴躁,不断埋怨长夏无聊,几个小内侍都被找碴打了板子,连宠物狗黑豹也因为多哼叫了一声就吃了窝心脚。他一时不想听歌观舞,也不想召见番僧,对充塞豹房的妖姬佳丽也提不起兴趣。他脸上湿漉漉地罩着一层阴云,两眼发直。侍从都在纳闷:谁惹怒了皇上呢?皇上在生哪门子气?是生自己的气吗?

钱宁冷眼观察,正德当前的烦躁不安,第一是由于对豹房老套的风流逸乐已经厌足,要追求新的情趣,可以说是欲壑难填;第二,是最近有许多事情都不顺意:上月发布中旨,命户部解送白银三十万两入内库备用,想不到户部经内阁奏复,库存银子只有三百两,无银可解;又再下中旨命扩建豹房六百间,但工部竟然端出旧账本,说为了修建豹房,五年来已开支了五十余万两,而今也是“库空如洗”,说什么“国乏民穷,无以为继,乞即停止或量减其半”。更可气的是,那些阁部大臣和御史人等还一再上奏,“请停京城内外工役及豹房造寺,禁番僧出入”等等,简直是蔑视皇威!

钱宁是何等机敏之人,他早就思忖着,北京新近扩大的庙会集市热闹非常,许多土洋物品、时尚技巧、风流人物充塞其中,都是在豹房中难得一见的。这样的场合散溢出来放纵欢乐的气氛,对皇上一定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进言引导,领他去逛游庙会,巧立新功。

恰好一天晌午,正德酒后微醺,命豹房里的歌女演唱,乐手伴奏。谁知弦管刚刚放音,歌女方才启唇,便惹得他疾首蹙额,大声喝止:“你们只会唱这些旧调子、陈词儿,不会唱点新歌吗?真是白养活你们这些废物了,还不给朕滚下去!”

歌女乐手们吓得惊慌失措,叩头退下。伺候在旁的钱宁则认为时机已到。他等歌女们退下,正德还在生闷气的当儿,轻轻走近御前,倚靠在皇帝身边,轻轻揉搓他的胸脯,按摩他的肩膀,柔声说:“爷爷,等有工夫,儿子领您出去走走,好吗?”

“到哪儿去?”正德闷声问道。

“就在北京城呗!”钱宁卖着关子。

正德摇晃了一下脑袋,不耐烦地说:“北京城内的玩意儿,韩家潭、胭脂胡同的相公堂子和本司胡同的勾栏,朕已经走遍了。而且,能够在这些地方享受的,在豹房都可以得到,何必再去呢!”

钱宁咧嘴微笑,眯着眼睛说:“这些情况,儿子哪能不知。但爷爷不知道,北京城近来的变化可大啦!儿子要领爷爷去耍乐的,是前所未见的地方。这些地方有外贾内商,汇集着民间精粹,货如轮转,财如泉涌,到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胜似柳巷花街啊!”

钱宁伶牙俐齿,勾得正德兴致顿起:“到底是什么地方,快说!”

钱宁故意慢条斯理地回答:“爷爷莫急,待儿子细细道来!”

近十来年,随着全国商品交流的发达,城乡集市贸易得到迅速的扩大和增加。北方叫作集,南方叫作市,四川叫作痎,广东叫作墟,云南叫作街子,贵州叫作场,名称不同,性质是一样的。这些集市在开始时主要是做小买卖进行货物交换的场地,是为方便邻近居民自然聚合而成的,故此,多设置在城根儿,也就是在城门外附近的地段,北京人叫作城门脸儿,摆些货摊。以后,生意做好了,又逐渐搬迁到民间祭祀集中的寺庙附近,方便善男信女在入庙烧香时,顺便购买或出售家里自产自造的日用物品。其后,由于规模逐渐扩大,又陆续招徕客商,增添了食肆酒铺茶座,还有各式娱乐演技,进而张灯演剧,百戏竞陈,商贩咸集,游人如织,定期开市。集市的内容也逐渐发生变化。不但是世俗祭祀本土神灵的传统地点,还是城乡生活中的大交易场,也是士庶人等云集的休闲欢乐地,本城本乡镇的重要景点。北京是首善之区,集市更是遍布城郊,居民们将“赶集”改称为“赶庙”。每逢重要庙会,盈街溢巷,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挤拥不透,而且男女混杂,不分良贱。人们不但要在这里满足生活需要,而且要借机消遣逐乐。

正德初年,北京的庙会空前发展,大多数具有相当规模和固定的庙期。以皇城为核心,正面方向有设在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都城隍庙附近的朝前市,西边方向主要有白塔寺和护国寺庙会,东边方向有隆福寺庙会,北京人称它们西庙和东庙,“护国寺先隆福后,两边忙杀赶庙人”。往南边方向,主要有天桥和南药王庙,还有东岳庙、慈仁寺、曹老公观、蟠桃宫、白云观等有名的庙会,共有百数十处。由于庙会罗列,北京几乎天天都有开庙之处,每日都可以赶庙做生意,或者消闲和娱乐,已经演变成为商品集散地、善男信女酬神许愿之地,以及豪绅巨商和纨绔子弟的销金窝和欢乐场。

五光十色的庙会,是北京城的新事物。钱宁要利用这样的新潮流,作为进一步迎合正德的新筹码。

他事先煞费苦心,乔装打扮,在靠近皇城的白塔寺、护国寺和隆福寺等几个大庙会一再溜达,仔细观察,从开庙日期、百货品种、赴会男女人等的品流角色逐一筛选估量,确认在哪些方面是最能引起正德兴致,对他最具有吸引力的。他相信此举必能满足皇帝的特殊癖好和需求。他又按照事先选好的路线,密命锦衣卫派遣精干骁校穿着便衣沿途贴身警卫。正德走街串巷逛庙会的“微行”,是经过钱宁精心策划准备的。

八月上旬,北方农村秋收已毕,城乡人民忙于酬神许愿、准备嫁娶之时,也正是庙会的旺季。钱宁领着正德皇帝,卸去冠冕袍服,改穿一般士子穿戴的方巾和襕衫,乘坐两人抬的小轿,从豹房悄悄出门,直到白塔寺附近才下轿,缓步进入庙会。“八月八,走白塔”,是北京人的习俗,人们都喜欢到象征吉祥的白塔下走动,绕塔漫步,乞求身家安健,万事如意,这是白塔寺一年中规模最大的庙会。

正德头戴黑色方形软帽,俗称“四方平定巾”,身穿湖色丝绢长袍,宽袖皂缘,垂带,下摆缀有横襕,俗称为“襕衫”,装作生员打扮。由于气宇轩昂,面如凝脂,唇红齿白,又酷似一个俗世佳公子。钱宁眉目清秀,扮相本来就俏美,他的穿戴和正德基本相同,仅是襕衫是采用宝蓝颜色。二人边行边看,边看边谈,钱宁早就熟悉门道,频频为正德指画解说。出乎意外的繁荣和多姿多彩,好像突然打开的万花筒,让正德大开眼界。

出乎钱宁意外,正德进入白塔寺庙会,完全不依照原来的安排活动,因为庙会中的商摊和店肆的规模各有不同,到处都是撂地为摊,筑栅成店,架帐为厂,并无固定的规格和顺序,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有栅,栅外又有摊,商贩们穿缝插针,随行就市,一切以便于经营生计着想,着眼于生意旺淡牟利丰薄。从出售的商品来看,也是高中低档次俱全,既有玉帛珠犀玛瑙、名香珍药、古董字画,甚至还有从蒙藏和西洋贩运而来的稀罕物品,但更多的是民生日用的五谷杂粮、柿枣瓜果、筛箩碗筷、刀砧掸帚、脂粉碱皂、针织布匹、鞋袜衣帽、纸墨笔砚、花鸟虫鱼,供儿童玩的泥人和熔锡制作的小杯盘、桌椅以及竹木削做的刀枪,纸糊的傀儡鬼脸,等等,可说百货俱陈,琳琅满目。这些东西和宫中的典藏相比简直是上不了等级,也不会作为收藏的内容,正德对摆卖的珍珠金玉、犀角牛黄、参茸虎鞭、古董字画等,并不感兴趣,而许多民间习用的东西,却是他在九重深宫和豹房温柔乡里从未见过的。他看到箩筐里整颗的玉米和高粱,不识何物,随手各抓了一把,放在掌心把玩,问钱宁:“这是喂牲口用的吗?”

钱宁不敢当众撒谎,回答说:“不是。这是老百姓日常食用的。”

“怎样吃法呀?”

“是把它磨成面,蒸窝头、摊饼子吃的。”

正德惊讶地问:“这样的东西也能吃呀?”

卖玉米的郊区老农,看到正德不辨菽麦、浑然无知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抢白了一句:“这位客官大概是喝水长大的吧?未种过田,未粜过粮,未做过饭吧?连玉米和高粱也不认得!”

钱宁担心正德发作,但奇怪的是,他并不介意,点点头嬉笑着转步到别的摊档去了,又拿起一把北京人家居扫炕用的小扫帚,做饭用的擀面棒子,看到儿童游戏时戴的猪八戒脸具和各式鬼脸,为迎接中秋节专门塑造的各款兔儿爷,还有惟妙惟肖、憨态百出的各式泥人,供小孩子穿戴的虎头帽、猫脸鞋以及长生锁等,都让正德兴奋不已。他像其他赶庙的人们一样左看右看,十分赞赏,还戴上哪吒的面具,做出挑战群魔的姿势逗乐。久经淫欲浸泡的心窍似乎又流露出一丝无邪和童趣。

从摆摊售物的地方转入庙前广场,是另一番景象。一进入场内,就听到锣鼓喧天、笙箫齐鸣,一队老少二十多人的队伍,扮作判官鬼卒,手持全套仪仗打伞喝道,簇拥着一个腰金衣紫、袍服整齐,长相方头大耳,蓄有五髯长须的官员雍容阔步而来。原来是扮演城隍爷出巡,为庙会镇邪压魔的。正德看得热闹,询问钱宁:“这个鸟官儿是几品?”

钱宁回答:“最高不过九品,是最微末的地方官。”

“那么,他为什么出行的随从和穿戴却是这样气派?”正德疑问。

钱宁赶忙解释:“城隍是阴间的官员,不属于凡俗管束。他穿戴的不过是戏服,仪仗用品都是玩具,大伙图个热闹便了。”正德释然,又往前走。

广场中心围拢成几个人数不等的圈圈,原来每个圈圈之内都是一个演艺场,来自江湖各地的民间艺人分别在自己的圈子里卖艺。有唱皮人小戏、说鼓词的,也有变戏法、扛大幡、演猴戏、耍杂技的,北京人把这些民间演艺,叫作“蹦蹦儿戏”,也就是说随着高兴蹦蹦,蹦蹦完了便各做各的生意。有些圈圈内里,在演唱间歇,往往请观场的人赏给茶酒钱;也有兜售自吹能医治内痨外伤、男妇老幼百病的膏丹丸散的;还有成群结队雀跃欢笑地蹬高跷、走旱船、打花鼓、扭秧歌来自娱共乐的。这样将信仰、交换和休闲融为一体,民间气息浓厚的聚会和表演,确实让皇上流连忘返。

钱宁冷眼窥视,正德在庙会中定神注视、甚至按捺不住拔脚跟踪的,是那些平素不出闺门,只有在庙会中才借烧香送供、许愿酬神的名义,结队而来的小媳妇和姑娘们。这些妇女兴高采烈地串店走摊,随意品评和选购日用百货以及头巾手绢首饰杂物;还可以听歌观剧,评价歌调典词,甚至议论演出的角色,互相嬉笑打闹,尽情享受难得的、暂时的自由。有些女人艳服靓妆,身穿绫绢薄袄,头戴珠翠;另一些人虽然只穿布履粗裙,不施粉黛,家常打扮,但在简朴中另有风韵。

正德最欣赏的是那些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少艾女子。她们像刚离开母体的小云雀,吱吱喳喳,明眸善睐,组成庙会中独特的景观,真是繁花似锦,目不暇接。这些处在豆蔻年华的小家碧玉、村女娥眉们,打扮和仪态都与豹房里会聚的风尘女子大不相同。正德留意到,有些少女少男,正在利用难得的公开交往机会打情骂俏,甚至暗约定情。更有些浮浪子弟三二为群,对街上的女子品头论足,甚至放肆撩逗,虽然被她们指斥责骂,仍然嬉皮厚脸,似乎是受到嘉奖似的狂笑大乐。正德对这样的风情场面兴致盎然,认为是人间美景。

一天,钱宁和正德乔装打扮,专门来到东城隆福寺大庙会。这里是为期九天的大集的最后一天,各行买卖大体上都已经成交结算完毕,有些商贩已经准备收摊,正在捆装货物,转移到别的庙会上去。但在习惯上,大庙会最末一天,也正是庙会活动进入纵情狂欢的日子,娱乐玩耍便成为主要的内容。

隆福寺庙宇正殿的对面,修建有一座以砖石构造的亭阁式露天戏台,平常日子比较冷清,每当逢年过节,像元宵、盂兰、中秋、重阳等重要节日和大庙会期间,这个戏台便派上了用场,值年主事的人邀请高腔、梆子、二簧等班子来演出,以广招徕,一下子便成为锣鼓喧天、音韵悠扬的热闹场面,以舞台演出为中心,庙前广场上还另有围圈聚众的诸色演技。

正德二人凑近舞台,听了一会儿戏文,有点不耐烦,便踱到广场挤进一个圈子观看杂技表演。这个圈子的演员和演技都不平常。沿圈插着八条红黄相间的幡杆,上面绣有“大兴汪家社伙”几个金色大字。十多面巨锣大鼓敲击得威武雄壮,颇有气势。原来大兴汪家是当地大族,又是杂技世家。这个家族的老少都特爱热闹,逢着节日或重大庙会之期,汪家的族长往往率同男妇儿童,组成班子参加演出,炫耀本族的技艺功底,娱人自娱,顺便也讨些节赏。这会儿,正表演着“危杆飞人”的绝技。圈内竖着四根高可五丈的杆子,每杆相距都在三丈以外。只见四个身穿彩衣和紧身窄腰红裤,年方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头上的短发都用红头绳结成丫角,鱼贯而出,在锣鼓伴奏声中绕场一圈,边翻跟斗边挥手向观众致意,随即各自走到一根高杆之前,迅速攀升到高杆的顶端,动作麻利轻捷,如同玉猴神鸟,到达顶端之后,临高视下,向地上的观众招手,嫣然微笑,继又做出金鸡展翅,在危杆顶端立大顶、夹吊金钩等各种高危姿态,令举头仰望的观众们蹙眉咋舌,捏着冷汗。正惊讶间,忽听急锣紧催,鼓声加快,杆上的女孩子似接到军令,突然腾空飞跃,扑向另一高杆,一再互换位置,空中飞人交错,好像有双翼生于两腋之间,随意翱翔,真是矫若游龙,出如飞凤,绰约多姿,英姿飒爽。好一会儿,女孩子们才顺杆而下,脸泛红晕,娇喘微微,在一片掌声和嘘叹声中,腼腆地向观众再次行礼,神采窈窕,分外娇娆。

正德不只是着意欣赏技艺,令他最动情的是这几个女孩子,特别是其中一个最漂亮的。远看这个女孩子,身材高挑,瓜子脸,颜色黑中透红,显得健康俊俏,在杆顶上做出各种舞蹈和飞跃动作,显得特别灵活,婀娜健美,笑靥带着红晕。正德像被勾了魂一样,双眼色淫淫地紧盯着她。“危杆飞人”的节目演罢,几个女孩子各端着一个小铜盘,在圈子内绕行讨索赏钱。当这个女孩子走到跟前,正德又就近细看,更觉是一个美人坯子,出落得像水葱儿似的。最美之处在眼睛和牙齿,刀刻一样的双眼皮,眼梢微翘,睫毛乌黑浓密,两弯蛾眉上挑,特别在眼窝末梢,似乎经过天公剪裁。两颗明亮的眼睛像是镶嵌在眼眶里的黑珍珠,灵活闪动,像会说话一样。刚换去乳牙的新齿,像一排巧妙编组的洁白玉石,雅气、秀气、灵气组成她的天然美丽。

正德一向放肆惯了,忘记了自己的乔装身份,一伸手拦住女孩,大模大样地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扬了一下,当的一声扔在铜盘里。

在庙会观看戏曲杂技,通常的节赏,多是三五文铜钱,正德一下子扔出十两白银,完全出乎大家意外,小姑娘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众声嘈杂。有的说:“这可是一个家财万贯的贵公子!”也有的说:“是刚发了大财的富商吧!”但也有人骂骂咧咧:“吃饱了撑的,干什么在庙会里摆阔气?”

钱宁本想劝阻,想不到皇帝根本不管不顾,嬉皮笑脸地朝着女孩子发问:“妞儿,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不说话。正德不肯罢休,继续追问:“叫什么名啊?总有个名字吧?”女孩子不敢顶撞,满脸羞红,带着浓重的京南口音回答:“叫小翠,汪小翠!”

“好个小翠,来,来呀!”正德走前一步,伸手拉扯小翠的衣裳,小翠被他的突然动作吓得魂飞魄散,禁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将铜盘摔到地上,转身奔向家人的方向。

忽见汪家社伙的人群中,霍地走出十几个老少爷们,还手执长棒短棍以及演出的刀枪,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带头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穿家织灰布夹袄,脚蹬千层布鞋,十足京郊庄稼汉的打扮。他身材魁梧,两肩宽阔,脸色黝黑红润,双目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显然是武行里手。他的上髭蓄有整齐的斑白胡须,似是为演出而特地修剪的。原来此人名叫汪金彪,是大兴汪氏的族长,又是社伙的社首。他大步走到正德面前,厉声喝问:“这个客官忒地无礼,竟然欺侮我汪家小妹,意欲何为?”

他弯腰捡起那十两银子,掷还到正德跟前,瞪眼道:“我汪家与民同乐,不要肮脏臭钱,你小子狗眼不识泰山,赶快捡起银子,滚出隆福寺!”汪金彪背后的族众挥舞棍棒,有人更上前来指着正德开骂:“你小子不问问我大兴汪家是什么底细,狗胆包天,要来汪家讨便宜,打野食,明摆着是要欺辱咱,不怕挨揍吗?”

正德何曾受过如此羞辱,气得青筋暴突,目露凶光,正想发作;随行护驾的几个锦衣卫便装骁校也暗揣利器,走到近前,防止出现闪失。钱宁最为狡猾,知道不能暴露,一面以眼光制止骁校不得妄动,一面连连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寻了个空当,硬拉着正德往寺外走。

回到豹房,喘息甫定,正德余怒未息,对着钱宁吼道:“今天遇上邪啦!什么汪家狗家,胆敢触犯皇威,看朕把他们全族抄斩!”

“那就表明皇父是在微行了。”

“那又怎么样,明行暗行,还不是一样吗?”

“就怕今后不好再出去啊!”钱宁旁敲侧击地说,“皇父要抄斩汪姓全族,那个小翠也没命了!”

“小翠倒真是可人儿,万中无一啊!”

钱宁会心而笑,哄道:“皇父一万个放心,儿子保证,明儿个便将小翠送进豹房来!”

“能够吗?”

“皇上降恩,是她的造化,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正德转怒为喜,豁然开朗。

如果说逛庙会满足了正德追逐时尚和猎取另类美色的欲望,那么巡游北京的商业区,却意外地激发起这个皇帝对商人和商业贸易的强烈兴趣。

北京最繁华的商业区在正阳门外本来叫作廊房四条的地方,最近十多年来,由于各地客商云集,在这儿沿街搭盖栅房,所谓“搭盖栅房,居之为肆”,人们通俗地叫它大栅栏。逐渐,大栅栏变成通用的地名,反而没有人记得廊房四条了。

以大栅栏为中心,经东牌楼街,伸展到崇文门,再到鼓楼德胜门宣武门关厢内外,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便组成了一个生意兴旺、商品充塞、商人活跃的网络。

正德由钱宁引导,仍然装作生员身份,来到大栅栏。这是一条不长不宽的街道,紧挨开设着各行各业的店铺,竖立着各色行业的招幌,门前多有知客招徕,居然分布得有条有理,成行成市,行人如潮,财货车载肩负。有些店铺正堂大书“陶朱事业”的横匾,门前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对联。庙会和这里相比,资本和经营规模,商品品种和档次,都是小巫见大巫。在大栅栏的中心地段,还开张着好几家全北京最豪华的酒楼食肆、歌场舞榭,进出的多是生意中人。有些富商巨贾,筵开十席,朝歌晚弦,竟成不夜之天。

君臣两人一路走来,不但看到油坊、磨坊、糖坊、茶坊,还有批发贩卖粮食、棉布绸缎、瓷器、古董、纸张笔墨、药材的大铺子,更有店铺专门买卖口外皮张、蒙古特产的冬虫草和“俺答香”等珍贵药品,还有辽东的人参、貂皮,番舶夷商从远洋带来的象牙、伽楠、犀角、玳瑁等奇珍,货物俱全。商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口音穿戴不一。不但有来自十三省的客商,还有远涉重洋而来,高鼻隆额、鬈发披肩的佛郎机商人。内地的商贾,不少人身穿绫罗绸缎,靓装盛服,甚至还绣有蟒龙、飞鱼、斗牛等本来只许高官配用的纹饰。不仅如此,他们还乘坐高车驷马,四人抬的暖轿,姣童美仆相随,奢侈程度远过一般士庶,连一般官僚也远不能及。这些本来被视为“末流”的市井之夫,现在却活跃在大栅栏内,神气活现,豪华过人,丝毫不畏惧“僭礼”“越制”的罪名,早将朝廷对官民服色花样和车马的禁约抛到九洲洋外去了。奇怪的是,社会人士对于这样的颠倒变动,却熟视无睹,甚至认为是理所当然。正德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并不觉得惊异,只认为新奇,因为他并不在乎是否恪守“禁奢”的陈规祖训,也不介意世道和风俗的变迁,反而对于“崇华黜素”表示由衷的赞赏,对于新兴的富商大贾,很有艳羡之情。

大栅栏的商店、商品和人物对正德有强烈的吸引力,当然,主要是可以满足猎奇和寻觅新鲜玩乐的心理。但是,在一些偶然的接触中,却使他在思想上开了窍。

一天,他随着钱宁踱到大栅栏南口,迎面见到一座大宅门,九开间门面,却不是铺房模式,门前也未摆设什么商品,又不像是民居或者官绅的宅邸。大门前恭立着两个听差模样的俊美少年,身穿浆洗得挺括干净的蓝布衫,白袜黑靴,束着黑色腰带,点头哈腰,训练有素地留意招徕过往客商。看来是做大生意的场所,不在乎铺面上的零沽叫卖。大门右侧,悬挂着一块精工雕刻的楠木牌子,上有楷书“程氏京寓”四个字。这样一座气象不凡、装饰华丽排场的宅门,引起了正德的注意。他往里面一瞅,只见宅内第一进堂屋阶前,高高悬挂着一副仿魏碑字体镂金大书的对联,上联是“铜山西崩”,下联是“洛钟东应”,气魄雄迈,豪气逼人。

正德在储位时,虽然在上书房也读过几年书,略通文墨,但由于一向疏懒,不肯用功,故此对历史典故和文字深意都知之不多,对对联上的八个字虽然颇有兴趣,但还是摸不清它的含意。他又习惯了颐指气使,遂放开嗓门傲慢叫嚷:“什么铜山崩、洛钟应?什么意思呀?”

两个听差赶快过来打躬作揖,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客官请了,不知有什么指教?”

正德还未回话,只见一个主事模样的人疾步走出来,这样的人物南方称为朝奉,北方称作掌柜的,向来是商场里的中坚人物。这个人身材瘦削,脸白无须,看来年过三十,额上微现皱纹,双瞳明亮有神,看得出是一个干练有心计的人。此人身穿七成新的酱色缎质长袍,未束腰带,头上戴着一顶儒巾,布鞋线袜,显得丰俭相宜,举止得体。他彬彬有礼地向站在门前的正德和钱宁二人抱拳施礼,连说:“失迎,失迎,请恕罪,请恕罪!”又说:“难得两位贵客光临,实在蓬户增辉,敢请入内面叙?”

二人推却不过,被引入堂屋。只见大厅宽敞,窗明几净,瓶花香拂,陈放有一套镶嵌着云南大理石的紫檀木家具。正中放置着三张坐椅,是供主人和主客入座叙谈用的,左右又各摆四个座位,说明必要时也可以同时招待上十位宾客。屋的正壁挂有大幅神像,像中人高冠阔袖佩剑,是先秦服式,脸如丹桂,五缕长髯,眉宇清秀,眼皮微微合缝,但仍闪露出眼光精朗,含蓄中未掩睿智聪明,画上恭书“先师范大夫神像”,神像两旁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济世扶倾,挟丹徒之术”,下联是“泛舟作贾,析秋毫之利”,很显然,是将战国时期越国名臣,其后经商致富的范蠡奉为祖师爷,作为自己的楷模。

主人让座,奉茶,自我介绍说,他是徽州商家巨族程氏派驻北京城的总管,主持程氏有关盐、粮、木材和典当的生意,负责协调属下各行店,并与北京官商各界联系,可说是身肩重任,中年得志,言谈中显得有条不紊,不卑不亢。

“在下姓程,名志仁,徽州府休宁县人。今承家族之命,在北京经营一些商业。帝都所在,万国梯航,胜友如云,在下极愿谒识高贤,聆听教导,今日得见两位,实是幸会。敢问高姓大名,贵乡何在?”

正德和钱宁都胡编了姓名,以秀才身份应答。二人一口京腔,不用说就知道是本京人士。正德仍急不可耐地追问“铜山西崩,洛钟东应”的典故。

程志仁回答:“这两句话出自汉武帝在位时期。一日,未央宫前的殿钟无故自鸣,三天三夜不止,诏问群臣何故,东方朔回答,是由于远处的铜山有崩震,所以引起洛阳的殿钟轰鸣,表示重大事件是互有联系、互有影响的。”

“那与你处经营又有何关系?”

程志仁解释说:“客官有所不知,敝邑休宁,以及徽州府属的歙县、黟县、婺源、祁门、绩溪六县之地,都是处在万山丛中,土瘠田狭,无法依靠耕作维持生计,迫不得已,只好或执技艺,或负贩他郡,以求食于四方。历经数百年,不少人往来无定,流连异乡,甚或穷困潦倒,野死沟壑。但也有一些人能够突破困境,营商有成,打造出所谓徽商的名号,闯出了自己的事业。敝祖程尚宽公是永乐朝人,也因为穷困无以为生,便持破甑、穿草履,离家远出,从做肩挑小贩,走单帮,开小店,遍历吴、越、楚、蜀、粤、燕、齐之地,甚至远涉边陲,冒险攀登海岛,终于筚路蓝缕,创下基业。再经高、曾诸祖几代人克绍箕裘,继承发扬,目前休宁程氏已在徽商中成为有名的家族,而徽州人的经营亦已遍及全国,有所谓‘无徽不成镇’‘钻天洞庭遍地徽’之称。敝族老辈都认为,如果不是故乡贫瘠已极,尚宽公不会含辛茹苦移居异地,乡前辈们也不会冒险犯难往外发展。乡人每以能够货殖于四方为得计,借用铜山崩、洛钟应的典故,正是用以自勉的意思。”

程志仁谈吐不俗,熟谙世道,又有读书人的斯文气息,所谓侩气中有书香味。钱宁到底在社会上厮混过一些年月,懂得一些应酬礼节,疑问道:“兄台身为大贾,但又佩戴儒巾,不知何故?”

志仁略作思索,嗫嚅而言:“在下原于弘治十五年,在本籍休宁应过县试,已被录取入学,取得生员身份的,但其后就投身于家族的生意经营。一行作贾,十载有余,可谓学书学剑两无成,实在惭愧!”

钱宁又问:“兄台早岁既已在县试中告捷,中了秀才,为什么不赴省参加乡试,求中举人再入京应会试,争取金榜题名,进入仕途呢?”

志仁叹了一口气:“两位学长对敝邑风俗可能不甚了解。敝邑乡人不是不知道读书应科举求仕进是扬名声、显父母的正途,但是,这个途径是非常狭窄的。三年一乡试,本府之内不一定就能中一两个举人,中进士更是高不易攀了。而且,家道贫寒之家,财力不足供子弟读书应试;而家道富饶的,子弟的才力又往往不足登榜。由于敝邑土狭民贫而商业独盛,贫困者和平庸者与其为这不合算的科举而努力,倒不如及早走上经商致富的道路。在敝邑,子弟从商学贾的道路是较为宽广的,长期养成以商贾为第一生业的习惯,反视科举为次着,喜厚利而薄名高。其他地方大都是‘右儒而左贾’,意思是将读书入仕放在学商营贾之上;敝邑的风气却是‘左儒而右贾’,反将商人置于儒者之前。自古被视为末业的商业和排在四民之末的商人,在敝邑的地位是很高的。在下为谋生计,只好从俗了。”

正德冲口而出:“那你又为什么要应县试入学,考取一个不值钱的秀才呢?”

志仁苦笑,无奈地说:“这位学长所言有理,但其中亦有隐情。在下刚才说敝邑的风气‘左儒而右贾’,其实也是相对而言的。现在有些徽州商人发了大财之后,还是不惜斥资延师教学,希望培养子弟科举成名。但更实际和重要的是,不论在北京或在各地,要做生意,又难免要和官府和官吏打交道,因为中了秀才便可以列入衣冠之族,一顶方巾,有时却很方便办事,当有了事件,可以具帖要求禀见州县太爷,见面时又不必下跪,仅行鞠躬作揖之礼就可以了。万一发生胶葛纠纷的事件,州县太爷对秀才也不能随便用刑,不能随便拘捕入狱。故此,考中秀才,甚至中了举人,或者做了官之后再兼商;更或者破财捐纳买得官衔,然后商而兼官,都是猎取名利的捷径。敝族派在下驻京,也是为了便于办事。”

正德对于这样的官场和商场世态,并不感兴趣,他最关心的是徽州商人到底发了多大的财,拥有多少财富,又是怎样发财的。

程志仁如实相告:“徽商的资金都是从商业贸易中赚取而来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营商取利就是有道。敝邑像汪、程、方、鲍、王等姓的大商巨贾,不少人拥有一百多万两家财。”

正德突然打断:“你说他们有多少家财?一百多万两?”

程志仁回答:“不错,一百多万两!中等之户也多有三数十万两的,并不稀奇。”

商人居然拥有上百万两的资财,使正德大为惊诧。他虽然身为皇帝,却经常闹穷,因为要满足各方面的要求,历年一再勒令户部和工部上缴款项应支,每次数额不过是二三十万两,但总是十分棘手,臣下诸多推诿,甚至引起议论纷纭,有时还不能按时到手,或者讨价还价,大打折扣。正德听到豪商竟拥有如此家财,有得意也有不平。难道自己贵为天子,取用财富,还不如四民之末的生意人吗?

“商人们发了大财,是怎样过日子的呀?”正德再问。

程志仁莞尔而笑,略带得意之色:“人有了财富金钱,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呢!敝邑大商人,多有极度奢靡的,住处构园建宅,别墅内亭台楼阁,花径通幽,务求壮观;广置姬妾,江南佳丽、口外婆姨都蓄养房中;穿衣打扮,则金珠彩缯,竞斗艳丽;至于饮馔食用,更是饫甘餍肥,兼四海之珍馐,高朋满座,宴集无虚日;婢仆务用俊美,俳优伎乐齐全,一呼百诺,威焰不次王侯。有人说,这些豪商是民间的天子。天子享用的,他们都能唾手而得;天子还要担忧国事,他们却乐得逍遥自在,真正是地上神仙啊!”

程志仁这一番夸张说词,无意问击中了正德皇帝心扉中的要害处——财富、美色和诸多享乐。原来商人攫取这些东西的途径,虽与帝王有所不同,但享乐和阔绰的程度却大体相同,而且还更加纵恣自如,既不受谏诤,也不受舆论谴责,如此自由自在,足使正德心痒神驰。

钱宁嗜财羡富,当然不次于正德,他追问:“商人能这样发大财,靠的是什么办法呀?”

程志仁沉吟说:“两位不是商场中人,在下将平素所知的情况相告无妨。有人只看到发达豪商的奢华享受,并不清楚他们历经攀山涉海,深入穷荒,不避酷暑严寒,不惜冒险犯难,而且锱铢必较,操赀交接的过程,豪商们都是在千百家破产失财的废墟上成功的。商场实同战场,起者独雄,落者辟易。是能者有成,拙者毁损啊!”又说:“其实,商人单靠自己的资金和经营能力是绝难致富的,必须依托官方势力才能顺遂发财。例如,经营盐业的,必要得到官府批给札付,才能准许包销;经营典当的,也必要得到官府发给执照;运销巨木和珍贵药材的,只有朝廷和官府才是最大最阔绰的买主。总而言之,离开了官,绝无法做成大生意,必须官商结合,最好是官商一体,才能够兴旺发财。”

“什么叫官商结合呢?”

“官商结合,就是商人和官府互相利用和依赖。客官有所不知,现在的时世,上自达官贵人、权势内侍,下及州县衙门、关口税卡的书吏衙役,无不见钱眼开,将商人看作运财童子,会下金蛋的神雀,明里暗里层层需索,陋规林立,只有用财才能通神,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需索,再加上不惜行贿和给高额回扣,一切札付批文都可以得手,经关过卡、走私漏税都绝无刁难。官府和官吏们为了私利,大都甘愿充作商人的护符。要知道,贿款和回扣是两把万能钥匙,能够过关斩将,打开堂皇官府的重门深锁,将装模作样的十足官戚化为利害与共的连手搭档。”

正德闻所未闻,听得目瞪口呆。钱宁情不自禁地问:“那为什么又叫作官商一体呢?有什么官和商人结成一体呢?”

程志仁吞吞吐吐不敢多说,猛然后悔刚才饶舌失言,怕惹出是非。他警惕起来,虽经钱宁一再怂恿,不肯再吐一字。正德和钱宁意犹未尽,但也不好深问,只得告辞。

正德回到豹房,脑海中一直萦绕着商人们的巨额财富和豪奢生活,当晚有些醉意,对钱宁牢骚说:“想不到商人也能够这样阔绰神气,朕为天上皇,却经常为钱怄气,实在还不如这一伙地上仙呢!”

钱宁乘机进言:“听今天程某的意思,官家亦有兼为商人,结成一体,共享财利的。”

正德发脾气说:“可恨程某这个浑蛋,不肯将门道说出来!”

钱宁狡黠一笑,上前附在正德耳畔:如此这般。

正德连连点头称许。

钱宁的意思,是诱扣程志仁,摸清所谓“官商结合”的底细。

次日辰末巳初,大栅栏“程氏京寓”门前,忽然来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率同两个骁卒,指名要见程志仁相公。门前两个听差,见到锦衣卫官校上门点名要人,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奔入禀告。

在北京做生意的人,可以私下和官府人等交结,但是为了避嫌,又从不请官方来人白日公开登门。特别是对于锦衣卫这样的特种缉捕衙门,更是避之则吉。商人们总是将锦衣卫的骁校人等,看作阴间地府的鬼卒。程志仁听说锦衣卫专门派人指名缉访,也吓昏了头,只好硬着头皮出见。

想不到这个百户还比较客气,看到程志仁出来,打着笑脸,拱手抱个半揖,说:“阁下可是程志仁程先生?”

“在下正是。不知官长传唤,有何贵干?”

“奉上司之命,请程先生过去一叙。”

“贵上司是哪一位?何故邀请?敢请赐告。”

“程先生不必多问,随我等前去就是了。”

“可否容我更衣,并给柜上伙计们交代一下,再去谒候?”

百户蓦然收敛笑容,软中带硬地说道:“不必了,我们已在贵宅门前备下坐轿,请程先生立即上轿,上司无暇久候。”

程志仁不敢多言,只好遵命上轿。轿子的前帘和两侧气窗都是密封的,像置身黑室一样。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祸是福。

小轿离开大栅栏,穿过正阳门的侧门洞,疾行经过西长安街,转入西华门。来到豹房,百户和骁卒在豹房门外止步,改由一个内侍导引,直领到天鹅房门外才停下来。内侍走过来揭开轿帘,对程志仁低声嘱告说:“随俺进去!”

程志仁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他看到传话的人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盘领窄袖衫,犀角带,手持蝇拂,又见他脸白无须,带着鹅公喉似的声音,便知来人是一个太监,不知自己触犯了何等天条,竟被押送入九重宫阙?想到这里,不觉汗流浃背,只好战战兢兢答应道:“谢谢公公!”

到天鹅房门前,内侍先进去奏告:“已将程志仁带到!”

随又听到里边有人传命:“带上来!”

程志仁被引入天鹅房正厅,偷眼窥望,只见这里金碧辉煌,点着两挂小儿臂粗的大蜡烛,明亮如同白昼。虽然不是正式殿堂,但高轩敞厦,弥漫着皇家气派。大厅正中,端坐着一位少年郎君,身穿玫瑰紫缎夹袍,前后及两肩各织有一条金盘龙,系着湖色纺绸腰带,头戴乌纱折角巾,中端结有一块大红宝石,两侧各躬立着两个内侍。而另一个人,则是身穿明黄色锦袍,头戴网巾,正带着笑脸陪坐在小杌上。程志仁从体制和衣饰打扮上看,立刻意识到,堂上端坐的必定是当今皇帝,而陪坐在侧的那一位,也认出正是昨天乔装来到“程家京寓”访谈的另一个“秀才”,才知道皇威咫尺,真是大晴天打焦雷。他惶恐已极,不由自主地跪倒阶前,连连磕头:“小人有眼无珠,昨日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跪迎,加以狂言妄语冒渎天威,实在是罪不容诛。今蒙拘拿到来,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罪!”

等了半天,皇帝才说了一句话:“你这个当了秀才,又当掌柜的,还真会说话啊!”程志仁不明就里,只好再用力磕头。

又过一会儿,陪坐在小杌上的那个人移步走近,程志仁抬头仰望,就是昨天一再追问“官商一体”底细的那个人。便用求饶的眼光看着他,盼望他能为自己说几句求得赦罪的话。

钱宁说:“我是朱宁,原姓钱,叫钱宁,蒙皇上赐给国姓,认为义子,委任为义子府总管兼锦衣卫指挥。昨天是我陪同皇上来到‘程氏京寓’,并听到你高谈阔论的。”

程志仁早就听说过钱宁的大名和威福,今听到他敢在御前自报家门,更知道这个人气焰熏天,声势非凡。

钱宁接着说:“现在是圣明当道,是政肃人和的升平岁月,朗朗乾坤,你却说了不少官场黑幕,难道都是有根据的吗?须知散播流言,有反坐之罪啊!”

程志仁受了当头一棒,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哆嗦,只好猛力朝他磕头,苦苦哀求:“只请大人恕我愚钝无知,体念上天好生之德,超生蝼蚁一命,千秋万代都感谢大人恩典!”

钱宁冷笑,伸手将程志仁扶起来,紧问道:“你是愿意生呢?还是愿意死?是愿意立功受赏,还是甘心受刑呢?说!”

钱宁说罢,撒开了手,程志仁却是一阵晕眩,几乎要瘫软倒地,勉强打起精神,又跪倒在地:“小人甘愿听从大人吩咐,唯命是从,绝不敢违忤指令!”

他又转过来,朝着端坐在上的皇帝叩拜:“请万岁爷饶命!”

正德蛮有兴致地欣赏钱宁的表演,也注视着程志仁的动态。一摆手,让钱宁领他出去。

钱宁将程志仁领出天鹅房,引入院内夹道的一间厢房,继续仔细盘问。

开始时钱宁踞坐提问,程志仁跪地回答。

钱宁直入主题:“你说说,什么是官商一体?”

“就是内外官府、大小官员和勋戚贵族都经营商业,开设名为官店的店铺。名义上是官,实际上也是商贾,被称为官商,所以说是一体。”

“这样的官店和官商多吗?”

“很多,不论宫廷内的司礼监,还是外朝一些部寺和五军都督府,外地的省、府、州、县、县行政衙门和卫所关卡,都有开店营商的。”

“官店和民店、官商和民商有什么不同?”

程志仁心存顾虑,讷讷不敢说。

钱宁改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诱导他如实说出。

程志仁鼓起勇气说:“当然大有不同了!官店可以在商业繁盛的地方,譬如北京、南京、苏杭和宣府、大同等地的通衢大街上,修造市肆,开张店铺,垄断货源,截留商旅,低价勒买民商的畅销货物,甚至兼管钞关税卡,充当经纪牙行,霸占关厢、渡口、桥梁、水陂等通商孔道,超额抽收商税。都城内外坊市和张家湾,通州、河西务、卢沟桥等处,山海关内外的八里铺,关东站等处,都开设有官店,凡过往车辆,一车必抽银一两或五钱,一切柴、炭、鱼、菜都必须交钱才能出入。甚至京郊的农民,有事挑担进城,也必须将一枚铜钱夹放在耳窝里,便于守城门的内侍自取,交了钱才能入城厢。这样的特权和特别收入,是民商绝对不敢想象的。”

钱宁听得津津有味,他丝毫不会对官商横行,官店侵夺国家职权牟取暴利而愤慨,相反,却是证实了,此中确实大有财源。

他希望挖出更为丰富具体的材料,进一步使用软哄的手段,先让程志仁免跪,站立起来说话。其后,又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的小木杌上,对面晤谈:“那么,民间商人又怎样发财,甚至发大财呢?”

程志仁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民间商人当然也有自己的生存和发展办法,有些方面,是官店官商做不到的。譬如,官商坐拥特权,坐享厚利,所以大多安富尊荣,不计算成本,不讲究经营管理,不肯吃苦耐劳;而民间商人为了生存,为了觅取货源,打开销路,总是不辞辛劳,跋山涉水,甘冒风涛峻险,并且努力熟悉商情,了解市场需求,绝不放过商机。商谚说‘见利不沾,不是丈夫’,正是商人的座右铭。由于江淮利于运销食盐,粮食产于湖广,丝绸布匹出自吴越,大木巨材来自川滇,于是民间的盐商、粮商、布商、木商均奔往这些地方,群相聚集,就地生财。与此同时,各行各业的民商又都积累了成套行之有效的经营经验,建立起产运销的网络。商人重利,又精打细算,别看他们有时奢侈骄人,更多时候却是悭吝成性,力求成本低而效益高,这都是官店官商无法比拟的。所谓人弃我取,将长补短,拾官商的唾余,钻穿于官店官商的隙缝之间,其中一些人便可能成为巨富。

“当然,要真正成为大商巨贾,积累百万财富,任何民间商人又都必须依仗势要,商凭官之势,官借商之力,互相勾结,才能共同牟取暴利,这也就是小人昨天说的‘官商结合’了。”

钱宁点头,又转过话题:“就你所知,近年经营官店,最发财的是什么人物?”志仁支吾不敢回答。

“这是皇父要知道的事,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出自你口,入于我耳,奏告于至尊,谁也不会知闻,谁也不敢怪罪的。只要皇父高兴,还怕没有你的前程吗?你如实把所知所闻,一一告诉我好了。”又让程志仁宽衣,命内侍奉茶。

程志仁知道此遭犹如鲇鱼上了竿,猢狲入了袋,要反抗或挣脱是万万不能了。为了保住性命,只好先顾眼前,豁出去尽情相告:“若说开张最大官店,做最大买卖的人物,最显要的应该是皇亲,所谓‘椒房贵戚’。当然,在皇亲之中,也是严分等级,区别亲疏远近,论亲眷在宫廷中的地位。前一些年,最财雄势大的是庆云伯周寿,他是宪宗成化皇帝生母孝肃太后的弟弟,孝宗弘治皇帝的舅舅,当今皇上的舅太爷。几十年来,他家占据关津陂泽,特别在京郊通州、河西务开设官店邀截客商,贱价勒购商货,又强征税课,是前些年最有势力的官商。

“继周氏而起的,是孝宗弘治皇后张太后的两个弟弟昌国侯张鹤龄和建昌侯张延龄,他们都是先帝的妻舅,现在是皇上的舅父。由于张太后健在受尊礼,所以鹤龄、延龄兄弟也特别跋扈骄嚣,不但在全国各地遍开官店,甚至在京师大栅栏和崇文门大街上也设立经营各种行业的大铺户,用以倾销压价讹索而来的货物,操纵市场。另一方面,由于老一辈的周太后已经去世,周氏皇亲的权势明显下降,张氏兄弟就逐步挤压和并吞周氏的商店和田产。周氏不服,大起纠纷,两家各揭丑事,甚至聚众械斗,张胜周败,京师为之震骇。现在由皇亲经营的官店,自然是以张氏为首。”

“他们拥有的财产,大概有多大数额?”

“周氏最盛时,是在成化年间到弘治中期,子弟八人俱封爵,授给锦衣官,估计赀财有四五百万两,但现在已有萎缩;而张家两舅,京师称之为大张、二张的财势还处在扩张增值的阶段,商界评估在六七百万两以上。世态流变,权势转移,皇亲商业的隆替,所属官店的盛衰,也是随着势力而升降的。”

“除了重要的皇亲以外,经营大片官店的还有什么人?”

程志仁脱口而出:“当然以被判处凌迟死罪的大太监刘瑾为最显要啦!”

“你详细说来!”

要说到刘瑾这样的死老虎,程志仁不但没有什么顾虑,而且并不掩饰自己的愤懑。他眨了一下眼睛,幸灾乐祸地说:“刘瑾在商业上的霸道远过于周皇亲和张皇亲,他动用内侍和厂卫的势力来经营生意,在京师九门和全国重要关津都设有由内侍主管、厂卫骁校坐镇的店铺和关卡,不论商帮或小贩,不论贩运的货品多少和贵贱,一律要缴交银钱才能放行;对于市面最赚钱的民间商店,他都要硬搭上‘干股’,坐地分肥;紧俏的商货又要低价卖给或交由他开的店铺发售,抽取巨额佣金;哪怕是来往官员的行李,也要开囊检查,照样收税。其实,朝廷查抄出刘瑾的巨大家财,其中一部分就是他从营商中赚来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大人还不知道,刘瑾开的店,还敢自称为‘皇店’呢!”

“皇店?什么样的皇店?”钱宁惊问。

“就是说这些店铺是由皇上作为东主开设的,主持店务的内侍都握有‘钦差提督皇店’的关防。既然打着皇上的旗号,当然具有最高的权威,什么走私抗税、冲关过卡、贩运赃私物品,都由插着皇家标志、黄色龙旗的车船运载,由内侍和厂卫骁校押运,任何官府都不敢过问。国家正项课税,化为刘记皇店的黑色收益,朝廷公帑转为私费。这样的‘皇店’,当然就成为刘瑾财源广进的聚宝盆了。”

“是由刘瑾自己出面经营的吗?”

“不是。他委派内官监太监于经总管负责。于太监被称为刘瑾的外掌柜,专门负责经营皇店。”

“刘瑾败后,于经现在哪里?”

程志仁慌张搪塞:“小人确实不知。”

钱宁将询问程志仁的情况详细奏报给正德,正德不但不气恼,反而听得眉开眼笑,似乎大有所获,说道:“呵!原来捞钱是另有门道的,朕过去还不清楚呢!”又自语道:“早知道有这样容易捞钱的门道,朕又何必大耗精神,与户部工部的官员们磨嘴皮费笔墨呢!”

他离开御座,踱着方步,低头沉思,好一会儿,才毅然有了决断,停步下来,像要处理军国大事一样,大声对钱宁说:“刘瑾那厮,借用朕的权势,盗用朕的名义私开什么皇店,捞了大钱,发了横财,孝敬给朕的不及十分之一。眼看朕闹穷,他却广积资财,就凭这一点也就应该处死他。朕想过了,与其让他们开假的皇店,不如朕自己开真正的皇店,由朕自己挣回这笔钱,岂不是名正言顺,两全其美吗?”

钱宁知机,在旁添火加温:“皇父圣明,高瞻远瞩,明照万里。今将僭设的皇店纳入图账,实在是不拘常例,解除民困,兴利除弊的盛举,必请及早宣布德意,好使正牌皇店早日开张。”

正德大为高兴,钱宁接着献策道:“要办皇店,还得找熟悉此道的人。听程志仁说,刘瑾开设的皇店,是交由内官监太监于经主管的。此人还在宫里,何不召来一问?”

正德说:“着呀!”

第二天就传于经来见。于经,山西介休县人,成年后才自阉入宫。他在成化末年,年方十岁就由同乡荐引,在晋帮开设的钱铺中当学徒。他头脑聪明灵活,加以勤学苦练,经过十多年的工夫,历练得一套经商赚钱的过人本领,深知其中诀窍,不论盘算营谋,阜通货贿,都能稳操胜算,生意兴隆。因此得到东家赏识,从一个小学徒逐步被提升为司账,又受任为柜上的司理,成为京师银钱业和晋帮商人中崭露头角的人物。但他性好赌博,经常利用身份之便盗用店里的银款作为赌资,可是在赌场连连失利,积小输为大输,竟亏空了两万多两银子,无法填补。原来山西商帮的规矩最严,对账目和店伙的盘查从不苟且,每年年终盘货核账,对行止不端的人,不但立即开除和索赔,还要在故乡公布周知和送官判罪,绝不宽贷。于经自知难以逃卸,便一咬牙自阉入宫当了太监。对于已经进入宫廷当差的人,不论家乡族众、财东债主、地方官府,都不敢再拘拿追捕。

于经入宫之后谨慎服役,注意收敛,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他长期冷眼观察,看准了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团伙,正处在蹿升得势的势头,便极力奉承刘瑾。刘瑾也知道他曾经在商场中混迹多年,能写会算,在内侍中是一个有潜能的人才,将他调入内官监,收为亲信,等到要染指商业,派他出面经营。于经受任后,果然发挥专长,很快就恢复了在商界已中断多年的人脉,又充分利用特权,大力建起刘记皇店分布在全国大中小城镇的网点,扩大霸占的经营范围。几年来,他不断将赚来的黄金白银和奇珍宝货运进刘瑾的府邸,使刘瑾大为欣赏。在熟悉内情的人看来,刘瑾手下有两个“掌柜”,孙聪是在府内理财的“内掌柜”,于经是主管商业的“外掌柜”。

刘瑾垮台,党羽被清查,但于经却漏了网。主要原因是,他机智地及时将刘记皇店系列的资财和账籍转移,分别改送到新近得势的张永和江彬名下,作为“进见礼”。张永和江彬平白捞取巨额财富,欢喜不尽,又因为要继续经营,一时也离不开熟悉业务的于经,便网开一面,把他庇护下来。

内侍来到内官监,传唤于经立即到豹房候讯。于经以为自己事发,必死无疑,顿时脸如死灰。随内侍来到豹房门前,垂头丧气地等待处置。

内侍奉命领着于经进入天鹅房。

于经久在宫内服役,熟知规矩。他进来后,一眼便看到正德端坐在上,钱宁侍立在侧,便知道自己已被押送到御前,慌忙跪拜,口称:“奴才内官监太监于经奉诏来见,恭叩万岁爷金安!”

正德以前从未留意到于经其人,这个人身穿四品宦官公服,年近五十,五短身材,略为发胖,圆盆脸,肉厚脖子粗,酒糟鼻子,两颊各有一块赘肉,小眼睛,眼皮微微合缝,但两眼灵活有神。

钱宁施施然近前问道:“于经,听说你为逆瑾经营商业,竟敢僭用皇店名义,有这样的事吗?”

于经连连叩头:“死罪,死罪!”

钱宁声色俱厉地说:“奉皇父口谕,你必须将皇店是什么时候开办,在什么地方开办,开过多少间店铺,经营过什么行业,怎样赚钱和赚过多少钱,又缴交到哪里,都一一讲清楚!”

于经正要具体陈说,钱宁又嫌他唠叨费时间,喝断他,叫他回去写出揭帖报来,只是紧问:“皇店现在还有多少财产,落在何处,归于何人?这些店还在经营吗?”

“早先缴送到逆瑾府邸的金银宝货都已查封充公了,由逆瑾派遣驻守京师九门和各地的内侍骁校也都撤回了,留存下来的一部分店铺和资财,分别上交给御用监太监张永公公和中军左都督江彬大人。”

“你现在还为张公公和江都督管理这些所谓皇店吗?”

“是的。但经营规模只有逆瑾当年十分之一二,因为张公公和江都督都还未能动用全副内官和厂卫机制来配合皇店的营业,奴才也不过是代他们看着摊子罢了!”

钱宁突然变色,指斥道:“你把皇店献给张公公和江都督,是经过皇上核准的吗?盗诈皇家财物,擅将应入宫赃物私献他人,该当何罪?交给法司判处,会处什么罪刑,你清楚吗?”

于经知道自己犯了天条,完全够得上被处斩绞之刑,又实在说不出可以为自己辩护的话,只好砰砰磕头,求皇上和钱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原来,钱宁和正德早就商议好,并不打算处死于经,也不打算对皇店以往的经营和赃私追查到底,反正刘瑾名下巨额的资财已经没收到手,而一时又不必过分开罪张永和江彬,因为要建立正牌的皇店系统,还少不了这样一个熟悉内情,又甘受驱策的前台掌柜。

于经自度必死,忽然听到御座上的正德向钱宁吩咐:“这些旧事等以后再说吧!问于经,朕要开办皇店,他愿意效力筹措,代朕管理,为朕募集款项吗?”

于经是何等伶俐之人,他听到皇帝说话,知道已经峰回路转,大有转机,叩头回奏:“奴才甘愿为皇上服役,赚钱以上供御用,蹈汤赴火,万死不辞!”

从正德八年四月起,正牌的皇店便陆续在全国各地挂牌开张。

于经果然是个中老手。他戴着死罪受重用,自认为因祸得福,更是要出死力服役。他煞费苦心地和钱宁商量,献出经营正牌皇店的一些要策,请钱宁转奏,马上得到正德批准,立付施行。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特殊商业运作。

首先,先在大栅栏内及其边沿建起一条规模宏大的皇店商业街,将经营各行业的主要皇店安设在这里,还附设各式酒楼食肆和歌场舞榭,成为凌驾于大栅栏原有商业之上的繁华地段。

到了夏天,北京皇家商业街就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这是一条崭新宽广连接大栅栏的大街,显示着不同平常的皇家气派。大街中心,矗立着六家大商店,分别悬挂着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六块镶金边的巨大匾额,还高竖着不同行业的招幌。这六座大店铺各有分工:宝和是总管理处,主管京内外皇店系统的一切运营,委任于经为钦差提督皇店太监,提督太监的厅廨就设在这里,下有司房、司库、司账、算手、书手等近百人,相当于一个中等衙门。和远店主要经营包括西北和辽东的边塞茶马土特产贸易;顺宁店主要经营江南生丝绸缎布匹瓷器;福德店主要经营粮食和典当;福吉店以盐业为主,兼管巨材大木的采运和销售;宝延店专经营水上航运,批发洋广货物和海上贸易。这一来,关系全国经济命脉的重要商业,基本被控制在皇店手里。其他酒楼食肆、歌场舞榭等则由宝和总店另派内侍分管或者招商承办。显然,皇店商业街一开,便产生了轰动效应,熙熙攘攘,顿时成为人烟稠密热闹非凡的地段,成为大栅栏的精华所在,人如潮涌,货似轮转,海内外客商都知道这才是拥有最大资金和货源、做大生意的地方,其余崇文门大街、东西牌楼和鼓楼大街等处的商铺,反而相对冷清了。

正德看到皇店商业街旺盛发达,满心欢喜,也来凑热闹。他有时扮作洽购货物的商人,便衣褐袍,头戴同色角巾,前来出游逛玩耍。在大街上,装模作样地取货问价,经纪贸易,有时又声言要生放钱债或者囤积米盐。其实都不过是虚买虚卖,游戏一番而已。有时他取走珍贵首饰玩物,说是赊购试用。分派在各店的内侍和店伙,都绝不许细问,更不敢透露他的帝王身份,只准把他作为贵客接待;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一时兴起,身穿生意人常服的蓝大褂,青鞋布袜,装扮成为店伙跑堂的模样,站立在店堂前张罗买卖,迎客接引,说是要享受一下商场挣钱的乐趣,过一下生意人居奇觅利的瘾头。正德明知不过是假戏假做,却引为大乐。有时,他兴致未尽,就歇宿在宝和店内。了解内情的客商和店伙们都极力奉承,说他精通商业,是天赋奇才,第一流的商人,尽量让他赢利百倍。有些谋划向皇上献纳巨赀换取高位的官员,更故意在皇店高价购买出自大内的古董书画,交纳了若干万两价款后,又连夜将宝货送回去,叫作文雅进贡,投其所好,直达御前,果然有求必应。

当然,逢场作戏、尝试新鲜的劲头过后,皇上迫切需要的,还是要取得巨额真金白银。

挟有正牌的皇店凭借绝对的权势,得到迅速的蔓延,不仅在北京,很快在外地,包括张家口、大同、宣府、山海关、临清、广宁、辽阳、南京、苏杭以至广州各地,都遍设了由内侍主管的皇店。一些原来由富贾商帮开设的商业,凡是有大利可图的,纷纷被强夺和抄没;连一些本来由各级军政部门开设,名为官店的铺子,其收入一部分是归由公用或交纳给户部的,也一律改为皇店,变成皇帝私人的店铺,所有收入都改拨为宫中使用,原来委由官店征收的租税,一下子便归为皇帝个人所有的“御前正供”。一些已经失势的勋戚权贵,如周皇亲、张皇亲等经营的商业,纷纷因被挤迫而萎缩倒闭,处在半歇业的状态,原来享有的特权都被收拢到皇店那里。当然,少数得宠的新权贵,如大太监张永、大都督江彬及钱宁等人的利益却并不会受到侵夺,反而可以攀搭正牌皇店的顺风车,仍然各自开设着自己名号的“皇店”。

为营建庞大的皇店架构,进行垄断经营,于经还勒聘徽商和晋商中一些最有才干的人进入皇店系统,担任重要职务,从这些著名商帮内部来蛀食和瓦解它们。上述“程氏京寓”的负责人,驻在北京的徽商头目程志仁秀才,便被委任为京师征榷使,赐给六品文官职衔。

经过这样的操作,由皇店缴进来的钱款逐年直线增加。皇店成为皇上不加锁、不限量的大钱柜。钱宁也由此再受宠爱,与江彬并立。而于经、程志仁等特殊市侩,又都成为御前的宠臣,有权有势有财的大皇商。正德八、九年开始,直到去世以前,正德奢侈暴殄的巨额费用,近半是从皇店取得的。他不止一次地对阁部大臣说:“宝和皇店比户部和工部还顶用,你们这些做大学士、户部和工部尚书的,实在还不如一个太监于经呢!”

侍立在旁的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蒋冕相视苦笑。

正德忘形,又大肆发挥说:“朕看,将商人列为四民之末是全无道理的。商人,特别是皇商,是最有能耐的,他们能够无本生利挣大钱,能够体会君上之意,那些冠冕堂皇、满口圣贤的士人能够做到吗?那些终日胼手胝足的农人和工匠能够做到吗?朕认为应将商人改为四民之首,排列的顺序改为商士农工就对了!”

年轻的蒋冕憋不住,想据理奏驳,他认为皇商不能等同于迁通有无、调剂市道民生的商人。杨廷和知道争辩无益,以目光制止。三人默然辞出,相对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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