寘鐇迷信早年的异梦,想入非非,自我发酵成为狂热的野心,又因孙景仁、孟彬等的怂动,再加上女神棍王九儿搬神弄鬼,乘宁夏骚乱之际,激变兴兵。但是,主客观的条件都不具备。以主观条件说,寘鐇此人素来以愚蠢荒诞著名,他历年来的狂言怪行,早就作为笑料遍播于城乡,被称为“混王”,在军民中间毫无威信,亦没有实在的号召力。以客观条件说,驻扎宁夏的军队,本来就分别隶属于不同的指挥系统,有本土屯田兵,有派来防边的京军,有随护镇守太监的厂卫武装。在这些军队中,附和寘鐇兴兵作乱的主要只有本土屯田兵,其他部队则多持观望甚至坚决反对的态度。
在寘鐇匆促祭旗杀官、纵囚劫库、发布造反檄文的同时,相当一部分拥有实力的军官,不但不响应附从,反而立即调动军马封锁宁夏城,部署进剿平乱。
在戡平寘鐇造反事件中,两个重要将领曹雄和仇钺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曹雄以强大兵力威胁于外,仇钺行反间计谋取于内,两相配合,短期内便取得成功。曹雄和仇钺都是行伍出身,因屡立战功,被杨一清破格提拔。曹雄任京军总兵之职,所部驻守在黄河东岸;仇钺是游击将军,率兵镇守玉泉营一带,用以防御蒙古。曹、仇两部都是宁夏军队中的劲旅,举足轻重。
寘鐇和孙景仁等本想在发布檄文后,便会得到延绥、甘肃、陕西各镇将官的响应,孰料曹雄及早派人知会各镇领兵官,指出寘鐇轻率举事,近于儿戏,切不可响应,而且要将寘鐇派来的使节斩首,奏报朝廷。寘鐇本来又奢望,兴师之后即可顺利抢渡黄河,攻城略地以东征。不料曹雄闻变后,立即率兵进入军事咽喉地灵州,戒严布防,沿河堵截,将黄河中的大小船只一律移泊东岸,不许寘鐇一兵一卒渡河;再命令部将广武营指挥孙隆将沿河西岸积存的粮食、被服、柴草、军械等尽数焚毁,人户一律搬迁,执行坚壁清野的战略,使寘鐇无法取得必需的军用物资和人力。另一方面,他又命令副总兵杨英率舟师自灵州顺流而下,兵锋直指寘鐇据为叛乱基地的宁夏城。于是,寘鐇集团刚起事,便被重兵包围,无法扩伸势力,只能困守在宁夏城内,处在挨打待歼的地位。
其次,对于领兵防御境内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寘鐇刚树起反旗,便派人来劝降,允诺升任他为先锋将军,命令他领兵来会合,听候差遣。仇钺反以为,这是领兵逼近宁夏城,便于发动反击的良好机会,于是佯装应命,率众回师。岂知寘鐇和何锦、周昂等另有用心,只是要借此来兼并仇钺所部军队,所以,只允许仇钺单骑入城,另委副将韩斌代领其军,企图顺利收编仇钺的部队。仇钺入城后,称病家居,表面上亦和寘鐇等假意敷衍,答应参议军务,实际上仍密嘱韩斌控制住部队,按兵不动,不得听受何锦等的命令出兵作战,在自己府内则暗藏亲信死士百人,等待内应的机会。在幽州的曹雄还一再派人泅水渡河来密通情报,与仇钺商讨配合歼灭寘鐇集团的方案。
曹雄和仇钺连日都派人散布,京军各部即将分路派兵强渡黄河,夹击宁夏城,造成人心惶惶。寘鐇派亲信将领、宁夏都指挥使何锦前来问疾讨教,对呻吟在床的仇钺说:“仇将军久历戎机,多年转战于黄河两岸,极其熟悉形势,今官军来攻,请问应如何抵御?”
仇钺故作危言,想办法诱使叛军主力调出宁夏城,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惊惶。黄河天堑,利于防守,区区数千来犯之兵,焉能得逞,但防宁必凭实力,当今之计,必须急派劲旅严守各渡口,务求歼敌于河岸之外,切不可让敌兵登岸,更要严防敌方决河灌城。这是以逸待劳,以守为攻,必能取胜之策。”
何锦闻言大喜,表示一定听从仇钺的指点,并要亲率精锐五千出防渡口,仅留周昂守城。
何锦中计出师防御河岸,造成宁夏城守空虚,仇钺大喜。但受何锦之命留守在宁夏城内的周昂对仇钺之议却有怀疑,害怕仇钺乘虚起事,派人加紧对仇的监视,并对左右说:“明日祭祀大典,如果仇钺出来陪祭,则可放他一马;如果拒不前来,不如杀之以除祸。”这些话也传到仇钺耳边,遂密加戒备。
四月二十三日,寘鐇再次出城祭祀社稷旗纛等神,派人来传召仇钺陪祭,仇钺称病不出,加意观察动静,还故意约周昂前来议事。果然,周昂参加祭祀后便领亲信十余人赶到仇府。他刚入仇钺居室,预先埋伏的仇家亲兵立即用短柄铁斧——俗称为铁骨朵——猛力将他击杀,割下脑袋,随来的亲信亦俱被擒拿。仇钺霍地从病榻上跃起,精神抖擞,披戴甲胄,持剑跨马,率领精壮死士百人,声言奉诏讨贼,直击安化郡王府。攻入后,擒捉“混王”朱寘鐇以及他的儿子台晋,俘虏了所有妃嫔、王子、王孙人等,无一漏网;接着又搜捕出伪军师孙景仁、孟彬及躲藏在密室的神棍王九儿等,立即斩首示众,然后诈传寘鐇之令,召令何锦等即率师回城,还密令原部将韩斌伏兵在半途中,对何锦之军进行腰击,斩获伪都护魏镇等十余人,宣告城中大事已定,逆藩寘鐇已就擒,从逆官兵凡能在阵前反正的概免死罪,顽抗者尽数诛戮。附从寘鐇的军队欲退无路,欲战无力,立告溃散,纷纷请降。只有何锦、丁广、申居敬几个死党脱逃,企图越过贺兰山,投奔蒙古小王子部,但亦被曹雄、杨英所部擒获。随后曹雄领兵渡河入宁夏城,与仇钺之军会合,宣布恢复原来统治秩序。寘鐇起兵,仅经过了十八天便告覆败,登山勒碑、贵为天子的皇帝梦顿时化为泡影了。
杨一清早在正德二年,便受刘瑾的陷害,吃了大官司,蹲进大狱,差一点儿送了性命,只因李东阳力救,才得以死里逃生,被释放,勒令革职退休。
一清回到镇江府丹徒县,托言有病,养疴田园,外表上似乎在韬光养晦,不问外事,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岂能忘怀君国和社稷的安危。往往夜半起立,眦裂泣下。但他亦深知,朝中刘瑾专横用事,政令苛急,自己被视为眼中钉,必然会再暗图迫害,随时会再加毒手,当此险恶处境,绝非再出山任事之时。
人算不如天算,宁夏寘鐇叛乱事件,很快就由当地的军队平息了,但北京朝廷并未知情,仍然按照前议,急急派人来镇江,着令杨一清迅速履任新职。
正德五年五月初一,忽有锦衣卫的官员王诰率领护卫骁校等十余人,飞骑来到丹徒县,向路人紧急询问杨一清的住宅所在。当时江南人士凡看到身穿锦衣制服,骑骏马,说北京口音的人来到,都看作是勾魂无常,吃人魔鬼,纷纷惊惶走避,又眼看这伙人直奔杨一清住宅,都奔走相告:“杨大人恐怕又要吃官司了。”不少人尾跟着来瞧,及至看到王诰等一行在杨宅前下马恭立,等候通传,才放下心来。
杨一清正在午寝,闻报锦衣卫官役前来,未卜吉凶,赶忙出见。出到厅前,只见王诰率领着众骁校一式下跪,行叩拜礼,一清慌忙答礼扶起,问:“未知有何贵干,光临寒舍?”
王诰告坐后,又起立禀称:“由于宁夏有变,皇上钦命杨大人总理军务,传旨即日赴京听用,已派吏部侍郎李祯大人恭持敕旨,循驿道来宣示。因李大人是文官,乘轿按驿而行,行程较为稽缓,为了不妨碍军机,更为了便于杨大人早日登程,是以兵部咨请锦衣卫,派遣卑职等飞赶前来,先行知会。想李侍郎二三日间即到,便可开敕周知。”
杨一清本来是勇于任事的人,当此宁夏兵变,敌情严重的时候,是不会推辞责任的,但他也满腹疑虑,为什么会突然起用自己这个废员?更不愿意当着这样的关头入京觐见当权的刘瑾,但不便对王诰披露心事,自知如果不遵从皇命,不拜领委任,便会立招奇祸,于是赶忙谒告祖先祠堂,告别亲旧,收拾行装,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并没有计及自己已届花甲之年,自愿挂帅出征。
初四日,奉旨前来的吏部侍郎李祯已经到达,一清早,便在镇江府大堂陈列香案,遵照礼仪,召命杨一清接旨。镇江知府、丹口卫指挥、丹徒县知县等官亦陪跪聆听。一清从敕旨中较详细地知道了安化郡王寘鐇及何锦、周昂等起兵叛乱,钦命一清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凉等处各路,率领京军精锐三万督率诸镇文武官员从征,并任命神机营指挥御前太监张永为监军等情。当即稽跪领旨。李祯作为钦差大臣,又指命镇江府为已经恢复了要职,即将入京赶赴前敌的杨一清准备轿马,丹口卫指挥则派出所属官兵十人随行护卫,听候差遣。知府和卫指挥等一一肃穆应诺。
李祯,字叔渊,是成化十七年进士,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时受业于李东阳,师生关系密切,是李东阳历次举行诗文会的常客。他亦奉杨一清为科名前辈,钦仰一清能文章而又胸怀经国大略,是治边干将、国家栋梁。二人在京时就经常诗酒往还,议论时局,政见相近,交情投契。
颁敕之后,李祯轻车简从,前来杨宅作私人拜会,一清倒履相迎,久别重逢,携手走进后花园小亭阁间便酌。一清屏退侍从,对前来祝贺得膺重任的官绅一律挡驾,请免礼回府,为的是好与李祯倾怀畅谈。他因为近年蛰居一隅,对朝政变化比较闭塞,也确实有一些虽然关系自己,但未为本人闻知的事,也要向李祯问知端详。
江南初夏,已略显炎热,一清请李祯宽衣,李祯也熟不拘礼,卸下乌纱冠帽和官服,仅穿一件素色软缎便袍,与穿着家居便服的杨一清对座而谈。
一清直率提问:“叔渊兄,宁夏有变,朝中文臣武将众多,何以会起用已经病废的鄙人呢?”
李祯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微微翘起口角,低声反问:“邃庵兄,您以为这是偶然的吗?”
一清不说话,表情殷切。
李祯继续说:“这是西涯老师的苦心安排,是经过在御前与刘瑾斗智,勾销了他企图任用曹元总制三边的任命,才力争到由兄担当此重任的。”
李祯简要述说了从李东阳处了解到的有关御前决策的过程。停顿了一会儿,深有感触地说:“近年官民议论,总是埋怨西涯师恋栈相位,屈从刘瑾,但不知道其中的底蕴和苦衷。其实老师遇大事并不含糊,在一些关系国家根本社稷安危用人方略等问题上,他经常煞费苦心,力求缓冲转圜,谋求补救。邃庵兄这一次出任总制军务,就是西涯师顶住刘瑾的歪主意,不惜面折廷争,妥为说词,才取得皇上御准的。”
一清点头,又说:“西涯兄当年挽救了我的性命,情谊深厚,大恩难忘。但鄙人已久谢中栉,淡出政坛,今日又何必再推我重蹈险域呢?”
李祯说:“西涯师当年不惜屈身降节,为您免于遭受斧钺而曲求刘瑾,难道仅是为了您一身一家的安危吗?他实在是为国家留住人才,以备大用啊!”
一清连称“不敢”,但李祯似乎余意未尽,继续说下去:“邃庵兄,关于结案的底蕴,因为您本人受释放后便匆匆回家乡,对内情并不了解。其实,为了换取您的性命,西涯师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他为这件事,受到许多诟责,几年来忍辱含羞,不肯对人言,亦不忍对人言,您恐怕还不知其详吧!”
从待决的死囚急转为恩释的犯官,逃过了生死劫,一清料到必定另有内情,仅知道是得到李东阳的大力援救,但并不了解其中的曲折过节,今天听到李祯所言,遂要求他细说。
李祯回溯旧事:“邃庵兄,您受冤入狱,要判处斩刑,西涯师焦急莫名,他当然知道这是刘瑾有意制造的冤狱,但按照当时的形势,刘瑾口衔天宪,手执生杀大权,解铃还须系铃人,不通过刘瑾这厮,是绝难脱您死罪的。”
一清点头。
李祯接着说:“您知道,自从刘瑾当权之后,西涯师从未到过石大人胡同刘府,从未有过对他的私访。但为了抢救您的性命,在定案前夕,决定生死的关头,老师毅然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深夜乘坐便轿,急到刘府求见。
“刘瑾闻说李阁老屈驾来访,认为是破天荒的极大荣耀,急忙出迎。他亦估计到李阁老此来,必是为了您的案件,西涯师亦不隐讳这一点,落座后就请求对您的案件复议改判,要求刀下留人。
“刘瑾初时还推说,杨一清的问题已经过厂卫侦查落实,又已由三法司审理定案,判决抄家处斩,正在奏请执行判决,铁案已经铸就,不好改动。西涯师闻言,勃然变色,他少有的激动,据事据理逐一驳斥厂卫和三法司牵强附会、强入人罪的谬误。还力言,杨一清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边帅人才,镇守西北时有功无罪,刘公公秉国之钧,切不可轻戡国家柱石,有损声名,且亦应防范百年后为此受史家的谴责。试以英宗朝错杀于谦一案为例,错杀了于谦,官民们都呼冤抱怨,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于谦之案不久便被迫平反。官祠只有一所,但民间立祠祭礼的却遍及大江南北。公公何必为杀一杨一清而重损威名,何必不博取万民爱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务请公公三思。
“西涯师义正词严而又处处为刘瑾考虑的言论,确实对他有些触动,口气缓和了一些,表示愿意听下去。当然,这也是看在阁老的面子上,他一直对西涯师保持着表面的尊敬,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与西涯师顶牛决裂。
“西涯师还深知刘瑾此人最重乡情,极想在家乡陕西树立自己的威望,亦常以陕西文教不如东南兴盛,科举及第的人才较少为遗憾,因而又有针对性地进言:‘刘公公或未深知,杨一清其实亦大有功于振兴贵省文教,他任陕西学政时为贵省大力培育和选拔大量才俊,百余年历任学政从未有过这样的昭著成效!’刘瑾忙问:‘有这回事?’西涯师侃侃而道:一清督学陕西,在西安、凤翔、延安、榆林四府都新建了书院,聘任名儒宿学任教,本人也亲自轮回讲学。特别是他主持乡试和入京后主持会试,弘治十五年状元康海和今科状元吕丹俱为陕西籍,又都出于他的门下,高中进士的还有十多人,若非一清勤督学业,善于识人,陕西的科第实难有今日的兴旺。关中父老不但感谢杨一清有恩于陕西,还因此讴歌刘公公的德泽呢!
“经过这样反复说辞,刘瑾终于松了口,说:‘既然李阁老这样说,俺不敢有违盛意,明日就下中旨:三法司所拟案件免议,恩释杨一清出狱,改为勒令退休,回籍闲住。不知尊意如何?’”
李祯一口气将当年李东阳抢救杨一清性命的曲折过程说出来,倾诉了积久的心事,如释重负,持盅猛呷了一口:“邃庵兄,您能逃脱网罗,捡回性命,实由于西涯师这一番苦心斡旋啊!”
一清潸然泪下,他肃穆恭立,遥向京华深情一揖,说:“鄙人之得苟存性命,之所以能回归田园,今日更能再出驰骋,为国效劳,都是拜西涯兄的厚爱,过去只粗知梗概,今日因叔渊兄的面告,才了解到其间过节。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邃庵兄,您还未知西涯师为此事背上了一个大黑锅,声名大损,近年常遭士人们讥讽谴责呢!”
杨一清忙问究竟。
李祯说:“您知道西涯师曾为刘瑾的父亲刘荣写过一道封诰吗?”
“知道的,封诰文字虽是应酬之作,但这篇诰文的内容确有失于斟酌之处,我家居虽然孤陋寡闻,但亦听到一些非议。”一清答道。
李祯点头,语气沉重地说:“您把听到的都说出来吧!”
一清如实说:“有人认为,西涯撰写这类文字,本来可以笼统一些,含糊一些,使用几句陈言套语敷衍过去就算了。但是现在流传在外的诰文,其中不但有褒扬刘荣,还有奉承刘瑾的文句,故此受指斥,说是拍马文章。譬如诰文中有句说‘积善以贻子孙尝闻其语;扬名以显父母今见其人’,显然是借着老狗刘荣来炫耀刘瑾了。更令江南士人反感的是,诰文中还有直接吹捧刘瑾的语句,说什么‘号令风行于天下,威名雷动乎八方’,听说南京贡院内,有人将这两句略改数字,改为‘臭秽风闻于天下,恶迹昭彰乎八方’。甚至有人将落款处的‘臣李东阳敬撰’,擅改为‘奴才李东阳敬撰’。我在丹徒闻说此事,亦觉诧异和痛心,西涯何必这样自贬身价,不恤名誉,卷入这样谄媚的浊浪呢?”
李祯认真地听着,两颊紧绷,双目圆瞪,脸上不时抽搐,透出椎心的沉痛。最后长叹了一声:“难,难啊!”
一清喟然。
李祯略为平静,严峻地对杨一清说:“世间任何人都可以为这件事非议西涯师,但却不容许您也有这样的看法!”
一清连忙解释:“我因为与叔渊兄相知有素,故敢有闻必告,尽情倾告肺腑之言,刚才的话容有唐突不敬之处,但其实是出于对西涯的挚爱。我与西涯为异姓昆弟四十年,爱深望切,他受谴责,也是对我本人的伤害啊!”
李祯半晌未答话,只是低头喝闷酒。好半天,才对一清说:“邃庵可知这篇封诰文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吗?”
一清摇头。
李祯又逼问一句:“是为了谁才这样写的吗?”
一清恍然大悟,缄口结舌。
一清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激动,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然情不自禁哀感顽绝,既感奋,又彷徨,一时难以控制自己复杂万端的情绪,不禁伏案痛哭。李祯看在眼里,搀一清坐下,倒了两盅酒,将一盅递交给一清,举盅邀他对酌,劝慰道:“邃庵兄,徒有忧国忠忱,是不能改变政局现实的。当前刘瑾还在掌权,淫威肆虐。五年以来,前仆后继以直谏抨击的志士仁人已多罹迫害,或殉难于丹墀,或囚禁于苦狱,或远谪于边塞,这些同僚师友们大义凛然,确实令我们肃然钦敬。但死难贬退者再多,也只是更耗损了国家的元气,丝毫未能改变世运,当思另辟蹊径以除奸。待时、观隙、用谋、借势,或可较面折廷争、直斥死谏更易见效。遵时养晦、屈蠖求伸,藏器待用,是当前不得不采取的对策,也是西涯师期待于邃庵的。这次受命西征,正是其中一着啊!”
一清闻言,似乎被点开了茅塞,亦体会到李祯此来大肆谈故论新的用意,情绪开朗了一些,持盅向老友敬酒,吐出肺腑之言:“聆听叔渊兄一席话,胜我三年蛰居苦思量。我现在才理解西涯出大力让我再次出山的深意,感谢叔渊兄不吝教诲的深情。一清不才,此后处人论事,当以师友的定策为南针,多思慎断,见机而作,不恤个人安危,不敢辜负师友的期许!”
李祯接盅在手,一饮而尽,肝胆相照。
席间,李祯还郑重介绍了受命监军的御前太监神机营指挥张永的人品经历和个性特点,特别是最近“八虎”之间公开出现严重的裂痕,张永和刘瑾竟然在御前火并的情况,嘱请一清注意。
两人还认真商量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为了免除入京与刘瑾发生不必要的纠纷,避免不测的纠葛,一清当前以不入京为宜,可以在镇江具本陈奏,说明经与钦差大臣李祯商定,为应对军情紧急,即日便拜命启程前往宁夏,请免入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刘瑾又有什么异议或者批驳,反正本人已驰抵军前,追不回来了。
临将分别,一清一瘸一拐地送李祯走到门前,李祯关切地说:“邃庵兄,您这次拜受新命,责任可是重大啊!”
一清笑而不答,李祯又问:“您准备哪一天动身呢?”
一清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接了旨,明日用一天时间准备,后天五月初六一早,便渡江启行!”
“您还是这样急性子,还是像当年一样敢作敢为,不怠不懈地勇于任事啊!”李祯由衷的钦佩。
一清仰望上天:“国步艰难,匹夫有责,主忧臣辱,鄙人敢不效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