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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豹房内君臣议征剿 李东阳力荐杨一清(1 / 1)


宁夏发生兵变,安化郡王朱寘鐇杀官毁署,发布声讨刘瑾罪恶,以诛瑾和清君侧为名的檄文,被飞报到北京。刘瑾本来想隐匿事变,害怕恶迹传扬,但后来又听到传言,说反兵已渡过黄河东进,延绥等各镇亦俱告急,形势十分严峻,非派兵镇压不可,只好将情况奏报给正德,并知会内阁,商讨对策。

正德听到在皇族宗藩中,竟然有人兴兵叛乱,委实大吃了一惊。他召命刘瑾和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前来豹房便殿议事,要他们拿出主意。

二人分别来到便殿,一齐跪叩圣安,呈上延绥抚告急的表章,还附上寘发布的檄文。

正德粗粗地看了一下檄文,读到其中逐项揭露刘瑾罪恶的部分,内心怦然一动,不觉对跪伏阶前的刘瑾瞟了一眼,虽然未说话,却已引起刘瑾的警觉和一阵寒栗。

正德吩咐内侍给他们端来矮杌,命坐。

这一次皇帝未先征询刘瑾,却首先向李东阳发问:“李卿家,你看这桩乱事应该怎样应对才好?”

李东阳对于宁夏的危急局势早就十分注意,但由于刘瑾当权,檄文内容又是集中攻击刘瑾,投鼠忌器,他不敢率先由内阁渠道上奏。今日得蒙召见,正德又先向自己征求意见,便恭敬地站起来奏答。

他有意撇开了与刘瑾有关的问题,仅是集中陈述应如何解决变乱的办法,谨慎地说:“臣以为,宁夏据险扼河,历来是边塞重地,绝不能有失。今寘背弃宗藩之亲,违忤君臣之义,揭旗谋反,可说是罪恶滔天。不仅要看到逆藩丧心病狂、恶焰嚣张,还必须防范他们和蒙古小王子部结盟,联兵东进,或者鼓动其他镇将响应,形成巨大的颠覆力量。西北有危,必使全国震动,故只能乘其初起,部署未定之际,及早派兵遣将,前去戡平动乱,绝不能招抚,亦绝不容任他坐大。”

正德对李东阳频频点头。等东阳的话告一段落,也向刘瑾发问:“刘太监,你的意见呢?”

刘瑾因为这桩案件牵到本人,比较收敛气焰,只是跟着李东阳的意见,说些空话:“李阁老高见甚是。寘鐇远裔疏藩,安享厚禄,不知感恩图报,反而逆理乱常,交结群小,杀害镇将巡抚,占据城池,确是大逆不道,必须擒拿治罪。”

正德又转问东阳:“应该怎样运筹对付,还要李卿家多加考虑!”

李东阳到底是入仕四十年的老官僚,特别是出任内阁辅政也已经十五六年了,在弘治和正德两朝的政坛上,经历过多少风云变幻,处理过多少军政大事。故此,对于宁夏变局,能够有条不不紊地提出处置方案。他说:“臣以为,皇上必须明白昭示讨逆平叛的决心,即日遣官祈告宗庙,革去寘鐇王爵,正名讨罪。”

正德点头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呢?”

东阳对往下说的内容颇有犹豫,但还是据实奏言:“宁夏及沿边军民,历年苦于过分征敛。最近又因增丈屯田,追加欠赋和欠缴的马匹,对朝廷颇有怨言,贼党因得乘风激变。当今之计,似宜以明旨宣告,立即停止清理屯田,豁除一切丈田增额加赋,军民缴交的税款和马匹均恢复旧额。而且,因有战乱,情况特殊,一律宽免今年赋税,让军民得到实惠。还要颁布恩诏,张榜周知,禁止各衙门官吏横征暴敛,要严办几个贪官,以平民愤。这是瓦解叛民变兵的第一良法。”

正德没有表态,刘瑾却敏感到东阳之言所指,有点儿紧张,他抓耳挠腮,干瞪了东阳一眼,但未敢公开异议。

“还有呢?”正德继续向东阳提问。

李东阳接着说:“兵凶战危,战机不容有失,当前要着,自然是迅速委派重臣和得力内官,共同率领京军精锐,即日誓师出发,渡河西征,还要调集四镇汉土官军,分别进剿,尽歼叛逆。”

“派什么人挂帅,又派谁去监军呢?”

关系到具体的领军人选,刘瑾深知这是要害所在,他按捺不住,顿时恢复了平日揽权擅政的跋扈气焰,抢先拿出自己的方案,说:“原兵部尚书兼督团营大臣,今任吏部尚书的曹元久历戎行,熟谙兵机,而且历任甘肃和陕西巡抚,对边塞军情了如指掌,可以诏授他总制军务,统帅出征,必能克敌制胜。”

对于曹元,李东阳素有了解。此人无才缺德又特别贪婪,只是善于饮酒谐谑,传说道里市巷奇闻逸事,在刘瑾跟前插科打诨,承欢求宠,又最能收集官民隐私,特别是政治动态,及时告密。在主持兵部和吏部工作时,一切将校官员的迁除任免都唯刘瑾之命是从,极得刘瑾信任,成为阉党中的重要人物。他曾任职的陕、甘官民恨之入骨,京城官民也对他看不起,官僚士庶都不屑和他往来。甚至有人乘夜色深沉,在他宅门上贴了“柔佞滑稽,不修士行”八个大字,还配画一头由内官持绳索牵引、人脸狗身的怪兽,讽刺曹元走狗狂奴的丑态。但是,曹元并不以此为耻,反而将这些文字和配画揭下来呈送给刘瑾,以表白自己不畏人言效忠到底的决心。刘瑾推荐这个家伙出掌帅印,显然是为了利用他到宁夏锄除反侧势力,并且毁灭有关本人的罪证。

李东阳深知任用曹元这样的人出掌兵权,恰如在烈焰上泼油,必使反情更加沸扬。从君国利害说,在此关键之时,绝不能任用曹元出任此一关系安危的职务。他沉思犹豫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臣以为,以原任右都御史,总镇宁夏、延绥、甘肃三镇军务的杨一清最为合适。”

刘瑾骤然一惊,气恼万分。他一直怀恨杨一清在职时凡事坚持己见,不听调度,又不肯向自己行贿和趋附,故此在三年前,有意制造伪证,诬陷一清在修建边墙时侵吞军饷,把一清逮捕入锦衣卫狱,本想给定死罪,后因李东阳的力救,加以朝议沸腾,只将杨一清撤职,勒令退休,今在镇江原籍闲住。刘瑾一时搞不清楚,李东阳今天为什么一改平日的怯懦软弱,明知杨一清和自己有生死情仇,势不两立,却推荐他出任涉及自己交关利害的要职!

杨一清是何许人?他号邃庵,别号石淙,原籍云南安宁县人,父辈移居南直隶镇江丹徒县。

一清长相丑陋,毛发稀疏,身材清癯瘦削,脸色枯黄,由于天生髋骨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而且生来就没有性功能,俗称天阉子。虽然身残貌丑,但他胸怀大志,心藏韬略,以匡扶社稷、利济苍生为己任。他聪明过人,过目成诵,对经义和军机世情都有独到见解,谈吐挥洒自如,料事多中,令老一辈的儒生官僚钦佩敬服。他十一岁便被称为奇童,由南直隶官员推拔为翰林秀才,即不必经过考试便取得生员资格;十四岁在省一级的乡试取得举人身份;十九岁中成化八年的进士,名噪一时。

一清入仕后,经历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积四十年阅历,使他从一介书生成长为能文能武,而又以熟谙边疆军政为专长的重臣。他在陕西督理马政和任巡抚之职共八年,又受命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军务,多次率轻骑昼夜行军,出奇兵击退来犯的蒙古小王子部。他指挥的固原保卫战,重创来犯之敌,是多年未有过的大胜仗。他还在西北边陲积粮练兵,注重整肃军纪,劾罢贪酷官吏,裁减镇守当地宦官的冗费,减轻军民的屯田赋税和交缴马匹的负担,受到军民拥戴。军中称他“杨爷爷”,老百姓叫他“杨青天”。

为长远巩同边防,一清还奏请修筑从大同经延绥到宁夏的边墙,沿墙加深壕堑,增设堡垒卫所,构筑成一条半永久性的防线。这是一个有远见的大胆的防边策略,经内阁上奏并得到批准,刘瑾初时以为这是又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同意拨给库银四十万两作为经费,但他随即派曹元出面,向一清索要回扣银十万两,受到一清严词坚拒,因此刘瑾积怨怀恨,又怕露馅出丑,故假借中旨,严命立即停止修墙筑垒,并横加罪名,将一清逮捕入狱,勒令退休。

闻道要起用杨一清,刘瑾岂肯让对头人当道,气急败坏地抢着说话:“启奏皇上,杨一清冒破边费,靡费钱粮,是已经罢免的罪臣,岂可让他重任要职,紊乱纲纪?”

两人意见抵牾,好一阵沉默。

李东阳鼓起勇气,再次恭立发言:“杨一清在西北主张修筑边墙,无非是为国家长治久安着想,说他贪冒,经审理并无实据。他多年治边确有成绩,功大罪小。当此急于用人之际,似可宽宥其小过,让他戴罪立功……”

为了照顾刘瑾的面子,亦是为了减少阻力,东阳巧为说辞:“刘公公当年定案勒令杨一清卸职南归,实在是为了让他收敛锋芒,闭门思过,以备后用。这样的处理完全体现了司礼公的督励和宽容。今日让他重挑担子,再赴前敌,正是用其所长,亦是对他一次考验,观察他能否发奋蹈厉,将功补过。诸葛亮说用功不如用过,着意重用曾经有过错的人,终于建成不世之功,为古今传诵。对杨一清弃瑕录用,似亦符合刘公公效法诸葛亮的本意。相信杨一清必能感戴鸿慈,不会辜负圣恩和司礼公期许的。”

李东阳平日以诚信示人,不会谀词迎合,今天竟然说黄道黑,将刘瑾对杨一清的积怨恶念粉饰为美意。不过,经过他这样巧妙运用,却起到封住刘瑾嘴巴的作用,不好再坚持反对起用杨一清,违心地默许了李东阳的主张。

正德一言定案:“就下旨命杨一清出任三边总制,即日从原籍镇江府兼程来京接旨,转程前往宁夏,履任新职!”

刘瑾心知中了李东阳“捧杀”之计,竟让杨一清得再出山,很可能是放虎出笼,他暗暗叫苦。为了抢夺用兵宁夏的另一半大权,他又别有用心地奏说:“用哪位太监监军,也要请皇上裁定。”

刘瑾的本来意见是委用宦官,按照常例,正德必会征求他的意见。到时候,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荐自己的亲信出任,既能牵制杨一清的事权,又可以间接控制前线局势。

他心目中要推荐出任监军的人,是“八虎”中的魏彬或者丘聚。

魏彬、丘聚在“八虎”中是仍然紧跟刘瑾,恭谨地奉刘瑾为首领的人,所以刘瑾极力推荐他们其中之一出任总督军务。

想不到,正德并没有循例征询,竟然自有主张地说:“就让总理神机营御用太监张永充任监军吧!”

刘瑾听到这样的谕旨,完全出乎意外,恍似轰雷贯顶,几乎惊呆了。皇上明白知道自己和张永素来不睦,最近又闹成火并,水火不容,为什么竟重用自己的另一对头呢?

事情还未到此为止,更想不到,正德继续指示:“着命张永即速调集京军部队,择日启行。出师之日,朕当戎服送于东华门外,还要赐给关防、金瓜、银斧,以示策励,鼓舞誓必剿平叛藩的决心!”

几年来,正德从未有过这样明快专断的裁示,但这一段话,一字一句却像利刃一样扎在刘瑾心里。他朦胧地预感到,自己专有的宠眷可能已经衰替,处在巅峰状况的昌隆运道可能已经走到尽头了。

刘瑾强自抑制着沉重的心情走出豹房,为今日连遭两次大挫折而懊恨不已。他既恨李东阳和自己作梗,更恨正德皇帝不似往常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他狰狞一笑,咬紧牙关在心中自说自道:“杨一清这个天阉鸡、丑八怪,一向诡计多端,张永又是一个心狠手辣、有仇必报的老光棍,现在让这两个家伙厮混在一起,谁知他们会搞出什么鬼名堂,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吗?

“最可恨的是这个尿泡皇帝,居然忘记了俺扶持之功、导引之力,竟然自作主张,不听俺的主意,摆起皇帝架子来了。事到如今,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还是先下手为强,只有当机立断,从速起事,操刀一割才是上策。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当权谁就是真命天子,谁失权谁就是任由宰杀的癞皮狗,古今都是一样。等刘氏称帝以后,不论杨一清,还是张永,统统都要收拾干净,也让这个尿泡皇帝跪伏在俺脚下哀求饶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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